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要是在从前,陈桂机说不定真的就听进去了。然而经过此番磨难之后,他心性大改,开始能够正视自己了,这些阿谀奉承的话只听得他眉头一皱一皱的。
还有个老仆说得更为巧妙,他说:“大人,努赤这招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陈桂机听了十分不解,问道:“他给自己留什么后路?”那个老仆说:“哎呀!大人,现在您得到皇上的特赦,朝中又有人替您说话,过几天,皇上命您官复原职,有朝一日您入主军机,说不定他还得看您的脸色行事呢!”虽然仆人是讨好陈桂机的,但这番话无疑是痴人说梦,比冷言嘲讽还要伤陈桂机的心。他听后更是心刀绞,双目含泪。旁边的几个老仆吓住了,自知说错话,一头跪在地上,连忙磕头请饶:“奴才们愚笨,不解大人的心意,大人千万别怪罪!”陈桂机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认为是理当报应,于是长叹一声,止住泪说:“起来吧!你们都是忠实之人,我怎么会怪你们呢!”陈桂机挥手要这些老仆出去,然后关上房门,除了送饭,谁也不准进去。陈桂机把自己完全与世隔绝起来了。
胡雪岩听了陈总管的话后说:“那我岂不是来得不是时候?”陈总管说:“哪有什么不是时候,这次大人能死里逃生,全凭先生运筹,您的大功不可没。现在大人这件事还不知努赤要怎样结案,我们还需好好商议。”陈总管走到陈桂机的房前,敲了敲门,半天不见回应。陈总管连忙隔着窗棂说:“大人,阜康钱庄的胡雪岩求见。”过了片刻,只听得门“吱”的一声开了,陈桂机在里面沙着嗓子说:“请进来吧!”两人走了进去,看见陈桂机正无力地躺在椅子上。胡雪岩不禁大吃一惊:“大人,您……”陈桂机表现比任何时候都冷静、清醒,打断他的话:“雪岩,现在我已被革了职,又是待罪之身,你不要再大人长、大人短了,你就叫我桂机吧。”胡雪岩非常善解人意,知道这样叫会惹陈桂机伤心,的确不妥,直呼其名一时又改不过来,他只好赔着小心说:“您不用担心。”陈桂机常常想起自己当初的为人处世,便十分懊悔。他点点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担心又有何用?我从前不听你的劝告,才会有今日。我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了。”说罢又黯然落泪。胡雪岩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也无用。这几天.,努赤没什么动静。我看他也是一时间犹豫不定,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事,当务之急是趁他思绪未定时,想一些办法挽回努赤的心!”陈桂机却已近乎绝望,反而冷冷地笑道:“挽回?努赤恨我入骨,我的命都差点没了,还挽回什么?”胡雪岩欲言又止:“我有一计,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陈总管却在一旁表现得比陈桂机还要焦急地说:“雪岩,有什么话快快吐出来,要说不说的弄得人心中怪难受的!”胡雪岩看着陈桂机说:“依我之见,你不如以退为进,写封信给努赤,百般自责,赔礼道歉,请求他念在旧日同僚的份上宽大处理。最好的办法是你能亲自上门赔罪……”胡雪岩旨在能挽救陈桂机这位老友,不得不出此下策。
胡雪岩话还没说完,陈桂机已气冲冲地站起来,说:“雪岩,你真是痴人说梦。努赤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是他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说了我许多坏话,我才会有今天!他害得我差点丢了命。你以为我去向他赔礼道歉他就会放过我吗?”
陈总管劝道:“大人,雪岩说的非常有道理,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陈桂机把脚一跺,指着两人的鼻子,心中依然怒气冲天,疾言厉色地说:“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
陈总管这时连忙拉着胡雪岩走了出去。胡雪岩说:“陈大人也太不识时务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和努赤斗气。”
陈总管说:“雪岩,放心吧!我想他过几天就会想清楚的,不过这次真是非常感谢你了。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帮陈大人这么大的忙。”
胡雪岩说:“哪里!哪里!这次过后,我看阜康钱庄江苏分号以后在镇江是开不下去了。我已着手将一些银两转移到别处,你和陈府其他人的款子到时我自然会想方设法地还给你们。”
陈总管高兴地说:“多谢!多谢!”
胡雪岩走后,陈桂机躺在椅子上胡思乱想。晚上老仆端来羹汤,他心中烦乱,食不‘知味,浅浅地喝了几口,便推到一边。过了好一会儿,老仆见汤都凉了,壮着胆子上前关切地问:“大人,汤都凉了,奴才再去厨房给您盛一碗?”
陈桂机仿佛刚刚从梦中清醒过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我没胃口,收下去吧。”
陈桂机早早地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没有一丝倦意,眼睛越睁越大。在床上睡不着了,越想越觉得胡雪岩此计甚妙,不由得拥被而起,开始在心中细细地盘算。
第二天,陈桂机早早地起了床,先向仆人要来笔墨,静心地写了一封信。信中极力贬低自己,把自己说得品行低下,不知羞耻,请努赤不计前嫌,法外开恩。
写完后,陈桂机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脸色发红。于是他叫来陈总管,先大大地夸奖了胡雪岩的办事能力,然后让他把这封信送给努赤。
陈总管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愣住了:“送给谁啊?”陈桂机见陈总管仍然傻瓜似的站在一旁,神情茫然,于是颇为不悦地说:“就是那个努赤啊!”陈总管这才从梦中惊醒,连连说好,转身要离开。陈桂机突然又吩咐说:“你先在门外等我一下。”陈总管纳闷地出了门,站在门口等着。陈桂机在身后关上门,打开橱箱后面的暗柜。陈桂机十分庆幸,这次抄家,外面的金银珠宝都被拿走了,唯独这个暗柜没有被人发现。
陈桂机从暗柜中拿出两尊如意狮子,这如意狮子晶莹剔透,用上好的玉石雕成,原是大理国的国宝,后来辗转到了陈桂机手中。当初陈桂机视之为传家之宝,时常拿出来把玩,喜欢得不得了,还特别做了个暗柜来收藏。虽是心爱之物,但如今形势险恶,为了保住老命,什么好东西,也只好拱手相送了。
陈桂机把玉狮用上好的缎子包好,又找了一个嵌珠的檀木匣子,十分小心地放进去。然后再次把陈总管叫了进来,吩咐他把这个东西一并交给努赤。
陈总管怕自己一人办不妥当,于是到了阜康钱庄,邀请胡雪岩一齐到努赤那儿。胡雪岩考虑到是陈桂机、努赤二人的事,自己不便插手,于是百般拒绝,陈总管苦苦相求,他说:“雪岩,你送佛上西天,救人救到底吧。”
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和陈总管一起去努赤的住处,通报了姓名,说有要事求见努赤,请门上的差役通报一声。
努赤这几天正在为如何处置陈桂机的事犯愁,听说胡雪岩前来,知道又是来为陈桂机求情的,于是说:“让他进来。”
胡雪岩和陈总管进了内堂。努赤正坐在太师椅上,面带不悦,显然是不十分欢迎他们。两人连忙跪在地上,说:“见过大人!”
努赤也没让两人站起来,只冷冷地说:“胡雪岩,有什么事快说!”
胡雪岩连忙抬起头,递上书信道:“大人,这儿有陈桂机的一封信,请大人过目。”
努赤打开信一看,满纸都是陈桂机在请求自己宽恕,高抬贵手的文字。陈桂机在信中还一再地强调自己这次别无他念,只求能回老家种田。
努赤看完信后笑道:“陈桂机这次受了许多苦,我将他扔到牢里,他能不计前嫌吗?”
胡雪岩说:“陈桂机他那是罪有应得,大人以国法处置,他哪敢有怨言呢?”
努赤自负地哈哈笑道:“想当年,我在江苏时,本想做一番大事。陈桂机却不把我放在眼里,百般刁难,闹得我颜面无光,大家都说我努赤无能。”
胡雪岩赔着笑说:“大人雄才伟略,陈桂机哪及您的万分之一,和大人作对,真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努赤听了十分舒畅。他说:“不过我不是那种记恨的小人,回去告诉陈桂机,脑袋还可以留在脖子上,但帽子就不一定能够留在脑袋上了!”
胡雪岩这时忙示意陈总管把手中的匣子抱过来,说:“大人,这匣子中是陈桂机与小人钱庄上的一些往来票据,我把它交给大人。
努赤知道其中必定有鬼,他也不点破,只是懒懒地说:“放这儿吧。”
陈总管抱过匣子,非常小心地放在努赤面前。两人告辞而去。
二人走后,努赤十分好奇,不知匣子里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连忙喝退仆人,上前打开匣子,探头仔细观看。只见檀木匣子中,昂然立着两只玉狮,一只前脚扑向空中,仰天长啸;另外一只却是雄视前方,伺机待发,真是鬼斧神工,形神俱佳,惟妙惟肖。努赤平时闲来无事,十分喜爱搜集珠宝玉器,手里也有不少宝物,因此努赤颇有珠宝经验,眼光自然锐利,一看就知道这对玉狮价值非凡。努赤情不自禁地说:“太神奇了,果然是佳品,看来陈桂机家还可以多抄几次嘛!”
话虽如此,努赤并未再派人去抄陈桂机的家。过了没几天,努赤亲自写了奏折给皇上,说陈桂机之案已仔细查实,受贿近十万两,鉴于受贿数目不大,且此人为政尚可。努赤建议皇上将陈桂机贪赃没收充公,削职放其归田。
皇上看了奏折后,认为此事已结,便顺手批了几个字:“严照此办理。”
陈桂机得到圣意后,匆匆收拾好行装,便回老家去了。虽然陈桂机在阜康钱庄还私自存有一百来万两银子,但迫于风声如此之紧,他哪里敢提走。临走之前,胡雪岩亲自送给陈桂机几千两路费,并一再向他保证,一年半载后,等事情平息下来,一定会把这些银子送过去的。
陈桂机经历过这次风波后,对胡雪岩为人侠义、慷慨解囊相救,使自己大难临头之时落得一条活路,自然十分感激,拉着胡雪岩的手说:“雪岩,士穷乃见节义。人间的真君子,大概也只有你一人了。”
胡雪岩微微一笑,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