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阵雀跃,屏着呼吸又往周围看去。或许是眼睛适应了这样的亮度,起先那些没看到的星星接二连三地都蹦了出来。她很快就看到一枚大勺子。顺着北斗七星看开去,一整条银河便倏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像一幅夜光的卷轴,哗啦一下便展开了。
忽然间,身边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张礼然脑海中立刻滚过无数飞车党拍头党的报道,下意识地拉紧了双肩包的带子,警惕又惊慌地朝那边看去。
“久等啦。”
没有摩的,没有歹徒,只有栗色长卷发的女孩浅笑地看着自己,目光盈盈。张礼然一时没回过神来,呆呆望了几秒之后才迟疑地问:“张金?”
对方粲然一笑,将耳边一缕细碎卷发扯直:“看来我变化很大啊,你都要认不出了。”也不是认不出,实在是她记人脸的功夫依旧那样烂。张礼然不好意思起来,刚一见面就闹这笑话,真是丢脸。
“走吧。”张金很自然地拎起旅行包,等张礼然拉好箱子才转身,“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沿朵颐大街往东走两百米,便是与其交叉的一条小街。小街这两个字本来就很可爱了,它的全名却更加可爱——什锦小街。
据说在古时候,这一带是流落难民的聚居地。兵荒马乱的时节,饥荒是常有的事,街坊邻居便商议着一家户出一样食材,用这南熬北炖东材西料的法子做了一锅大杂烩,分给坊中难民们果腹。这种饭稀的口味和卖相都不敢恭维,偏偏得个好听的名头,叫做什锦。里坊制实施后,什锦坊这一地名也就应运而生了,一直沿袭到现在。
整条什锦小街上都是吃的。张礼然一路打量着灯箱招牌,胃里早被馋虫挠了几十道。见她魂儿都快被勾走了,张金便打趣道:“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吃。”张礼然光顾着自己流口水,竟把主人晾到一边了,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踢飞了脚边的一粒小石子。
张金又说:“饕餮夹道晓得么?宁都最有名的一条小吃街。各种吃的,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它都有。我刚搬过来那个月天天吃、天天吃,吃到后来我跟俞可涵两人整仨月再没敢去那边,乘地铁都绕道走。”
说到这里,她微微沉默了一瞬,旋即有些不自然地跳过这段。“啊,饕餮夹道……”张金抬起手来,往张礼然身侧示意了一下,“喏,那边——刚才我们要是不拐进来,沿这条街继续走,到东口那儿右拐,沿着执明殿南街往南走个五分钟就是了。地铁站也是这个路线,饕餮门站……”
张礼然的思路却没跟着走,而是停在方才那个不自然的瞬间。她不是爱八卦的人,但俞可涵,是张金自己失言才提到他的。从张金找上她的那晚开始,张礼然其实一直想问:你和俞可涵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变成你自己一个人住呢?不过,看过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恍然,她也没好意思开口问,索性老老实实地听讲什锦坊生活指南。
灯箱招牌渐渐变得稀落。在惨白路灯和斑驳树影的护送下,小街的喧闹终于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四柱三开间石牌楼。两人从左侧那间门洞里穿过,没走两步就看到林业学院家属区的牌子。门口站岗的保安小伙子带着眼镜,书生气十足。张金熟稔地向他点点头,只见他羞涩一笑,算是回应。
进小区后,两人继续往前走。小区里的路比外边好多了,也没那么油腻,地砖平平整整。道路左边是一列金黄色的高压钠灯,右侧则一溜儿排着各式各样的私家车,展品般地陈列在十余棵榆树底下。树后的白色伞形凉亭里,几个老人家一边聊天一边摇着蒲扇。张礼然不由抬手抹了抹额头,竟然是一头的汗。见状,张金连忙说:“比六川热多了吧?马上到了,回去赶紧冲个澡。”
又走了一阵,张金停住了,指着面前约摸十八九层的高楼说:“就这儿。”拎着箱子上了二单元的台阶后,刚进门便看到两部电梯。也是,若连个电梯也没有,上上下下还不得爬死。况且张金的住处还是在最顶层,光想想就觉得要累趴下了。
管电梯的是个胖胖的圆脸姑娘,一见张金就笑着招呼:“从火车站回来?”张金含笑的眉眼向张礼然飞来一瞥:“对,接我好朋友,以后就一块住这啦。”好朋友,张礼然有点意外。她没想到张金会这样介绍自己。也许这样说会更方便她融入这里的环境吧,但好朋友这个词听在耳中非常怪,心里也多少比较抗拒。
轿厢一路顺畅地上升。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变化,最后定格在21上。随即银白色的门自动打开,张礼然拖着行李箱轰隆隆地走出去,身后是圆脸姑娘热情的“再见”。出了电梯间,左左右右地又拐了几拐,这才到了2107的门口。
张金从漆皮坤包里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半圈,忽然停了手。张礼然奇怪地看着她。谁知她回过头来,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亲切地说:“然然,欢迎回家。”
回家,这个词让张礼然有些感动。然而感动之余,那种奇怪的抗拒感又上来了。就好像要关门时外面有个人非要赶着进来,两人隔着一扇门推挡僵持。张礼然是那种慢热的人。她一向认为,关系到哪一步,称呼才能到哪一步。所以那声略嫌亲昵的“然然”,在她听来就是不舒服。不过她还是挤出了个笑脸,算是礼节性的应答。
这套房子是一居室,一进门就是个挺大的客厅,约摸三十几平米。里间卧室是张金的屋,张礼然就住外面的大客厅。她放下行李,刚想找个坐的地方歇歇,就被关切地催道:“然然,累着了吧?快,先去洗澡。”张礼然暗暗叹了口气,又努力挤了个笑脸,而后拖着疲累不堪的双腿跟着张金进了卫生间。
简单教了教热水器用法,又指认完各个洗浴用品,张金便出去了。张礼然闩上门,一边挂着毛巾和换洗衣服,一边发着呆。就这么来到宁都了?她一时半会还没接受这个事实。她盼着来这实习、来这生活,已经盼了将近两年。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深藏在她心底的梦想,种子播下,沉睡、苏醒、生根、萌芽,眼看着就要盛开在六月底的北国。
然而梦想毕竟只是梦想,人还要面对钝重而不容抗拒的现实。在张礼然之前的想象里,宁都会有来接她的某人,会有充满欢笑的谈话,会有清新的气息。而不是现在这样:空气闷热并夹杂着粉尘,让她的鼻子和肺都十分难受;某人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吹空调做实验,而张金固然待她很好,可总有些不对味……
“水烫么?”张金的声音穿透木门上糊着报纸的玻璃,钻进耳朵将她拽回现实。张礼然胡乱应了声,然后迅速打起了热水器开关。滚烫的水立刻冲出来,落到早被汗湿了好几遍的脊背上。张礼然跳开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试着水温,好一会儿才调到个适宜的温度,舒舒服服地洗上了澡。
一头湿漉漉地出来时,她看到张金跪在地板上擦席子。麻将席整个儿铺在地板上,占了小半个客厅。听到脚步声,张金扭过头来抱歉地一笑:“这两天赶通宵了,没找到空去超市,今晚你就将就下吧。”
张礼然有点懵。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像是合租,倒像是来姐姐家过暑假。“我自己来吧,”张礼然过意不去,在张金身边蹲下,就要去接她手中的毛巾,“这太麻烦你了。”张金摆摆手:“得了,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张礼然无奈,只能又站起来,回去洗那堆刚换下来的衣服。
去阳台时要经过卧室。张礼然端着盆子穿过双人床和衣橱间的狭小过道,瞥到床单上皱巴巴的格子痕迹,明显是之前铺过席子。她回头看了看客厅里忙活着的张金,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来。
十一点半时,张金也洗完澡吹完头发,准备回自己屋里继续挑灯夜战。看着那抹纤瘦的背影,已经躺下的张礼然终于问了出来:“张金,你不睡席子,晚上会不会热啊?”
“没事,我有风扇呢。”张金笑笑,帮她关掉大灯,然后柔声说,“晚安然然,做个好梦。”
“晚安。”
房门被轻轻地合上,将客厅打入了一片黑暗。张礼然拿出手机,照亮了周围小小的一圈。她定定地读着某条短信,随后按下回复键切换到编辑界面。
这条不知发给谁的短信写得无比艰难。张礼然总是输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