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在牢里被关了半年。直到寒冬。从伤口溃烂到风湿上身,她时而昏迷时而醒来,醒来也多半是因为酷刑。子静直接派黄子澄去审讯,把所有之前的罪名全部弄上去要她招供。无欢什么都不说,除了一句,
“请雨蓉公主来;她来见我,我就招。”
然而子凝拒绝见她。一直拒绝。一方面她不想无欢去背负那些罪名;另一方面她更加不想再给无欢一丁儿希望,希望她能完全的憎恨自己,完全完全的憎恨。为此她绝计不敢去见无欢,害怕一旦见了,见她的惨状,便会心软而前功尽弃。
无欢被抓的当晚,玄芳已经在子凝的授意下被放回北府在京城的官邸。次日消息一出,玄芳心中着急不已,本来打算不顾一路劳累自己单枪匹马离京去找宋毅恒。好在宋毅恒早已收到无欢被圈禁的消息,害怕出事,便在林冲把无琰无痕送到之后立刻秘密派他带着人回到京城。无欢被抓的第二天,林冲才抵达。
斗争之下的结果,是宋毅恒代表北府步步退让,揽下了所有的责任。最后亲自进京,面见子凝,请求以自己一死,换无欢一条性命。
“公主,殿下已经在牢里呆了这么久,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出来了也只能剩下半条命,就请你帮毅恒请求圣上,斩了我,留下殿下。”
这个俊朗儒雅的紫衣男子跪在自己面前,多年不见,扬州之时的神采飞扬还在眼前,而今他已经变得消瘦疲倦,但是那目光依旧炽热坚定。“我不同你,你是我朝对抗西羌的大将,怎么可以,”
“公主,毅恒来之前,已经遇上西羌的使者,获悉杜确马上将提出要求:要是斩了毅恒或者无欢其中一个,愿意永世为好。陛下一定会接受这个条件,只是毅恒想要保证殿下的安全。公主,殿下对你一往情深,请你,还是。。。”
子凝摆摆手,不想让他说下去了。
初冬的时候,异常寒冷的一年,天英七年,宋毅恒被以诓骗军饷为首的一众罪名被处斩。无欢被圈禁北地,至死不得离开,还有剥夺世袭权利、部分属地等等。孟凡森受命带着车马队伍来京城接她。
雪花飘飘的日子,无欢被小心翼翼的抬上马车。玄芳两眼红肿,手里握着的是昨日宋毅恒被处斩时留给她的遗书。玄芳姑娘,毅恒今生无悔,把你当做我的挚爱。即使知道你钟情于殿下,我也依然钟情于你。你是我的妻子,爱人,战友。如今毅恒为了先王先父还有宗主师傅的托付,不得不离去了。以后守护殿下的任务,就只好交给你了。也许今生,毅恒还不够资格与你相守。期望来世,还可以见到你,还可以和你一起,了未了的缘分。秋田的樱花是那样的美丽缤纷,来世还能不能看得到呢?
而让他以性命来保护的人,此刻仍然在昏迷。前天放出来的时候,御医来诊治过,告诉他们必须慢慢走,慢慢走,否则一旦这些新的伤口裂开无欢必死无疑。那致命的伤口里,为首最严重的就是子凝的一刀。中脘本就是人体要穴,不过一寸宽的匕首却狠狠的触动杜确大漠孤刀旧患的罩门。这下可好,不偏不倚的一刀,那一刀的旧患全面复发。御医们差点以为这道狰狞的伤口会在任何时候全部撕裂,无欢会因此血尽而亡。
可是明明是老伤了啊,为什么还会这样红肿和开裂呢?
林冲和前来护送的人确定了相关事宜,留下最后一拨人处理剩下的财产。他策马过去轻敲马车的厚实窗子,“玄芳姑娘?”玄芳轻轻将窗子推开细小缝隙,“何事?”“殿下如何?”玄芳偏头过去看看,依旧昏迷着,好在气息虚弱但均匀。“无大碍。”“好,到时候姑娘只管拉动窗边的这根细绳,外面立刻就能听见。我就在马车外面。到时我们立刻停下。”“好。辛苦了。”
细雪纷扬,越来越冷。宫女给子凝升起火炉,子凝看着殿外雪花漫天,渐渐铺满院子,心里纠缠疼痛。她知道今天是无欢必须离京的日子,按照圣旨也是她们从此不再相见的日子。她不敢去送,不敢去见,害怕一见,所有的防备全部化为虚无。
“你走吧。。。不要回来了。。。我不能陪你看秋田的樱花了,对不起。。。”她看着苍白天空喃喃自语着,本以为已经流不出泪的眼睛还是被打湿。
我曾经如此爱你,曾经那么想和你长相守。没想到,最终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长相思。不管你能不能放下我,我是不能放下你了。可是我还是会尽力像一个放下了你的人一样去生活。哪怕是演戏呢,哪怕是无限的折磨的呢,无欢,世事两茫茫,人海各相忘吧。如果从此不见,我还能记得和你所有美好的昨天。
昨天。
或者其实子凝也无法料到,她们还会见面,而那次相见,是那么短暂,又那么伤人。
此刻昏迷中的无欢,在迷蒙间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依旧浑身疼痛,伤口好像还在流着血。似乎一个人坐在船头沿着江水而下,不知何所之。忽然听见背后熟悉的话语,
“无欢,你还要往前走吗?”回头一看,是素来喜欢玄色衣服的安与信。“宗主。”无欢想起身行礼,却因为一身伤势只得坐着,“我问你,你还要往前走吗?”安与信站在船尾,定定的看着她。“往前是你的绝地,只有伤痛和死亡,只有无尽的覆灭和失去。如果你就此留在了这里,前面的一切都不用面对了。”“宗主方才说尽是死亡和伤痛,不知道都有何人会死?如果恰好是我在乎的那些,无欢会拼死去保护她们。”
“也许别人都会平安,唯独你,必死。”安与信说的不带感情,就好像多年前在扬州对弟子们训话一样。无欢听闻此语,却在梦中微笑起来,“而今无欢已经无所谓了。我心已死,我身腐朽与否无欢已经不在乎了。只是我还有愿望未了,必须往前走。完成这个心愿,我可死而无憾。”
安与信长叹一声,“好吧,你要好自为之。记住,执着无用的时候,就放下执着。”说完即飘然而去,而无欢的迷梦也结束。在寒冷中睁开了眼,看见马车的内饰,知道是自己的专车,来不及思量清楚,心里只想着那句,我还有心愿未完,又昏昏睡去。
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京城城门的时候,安与信病逝在扬州。
九十
无琰已经十一岁。不知道是家族遗传奇特还是最近打击太多,无琰十一岁长得像十三四岁一样,窜高的尤其快,即使获悉无欢被捕下狱的那段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这个世子依然每日坚持练武,和暂时代理事务的曹尽墨孟凡森一起处理事情,每日即使忧心忡忡也要大吃大喝:
必须,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必须这样,因为万一姑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就必须立刻站起来,扛起一切。就好像当初姑母会来支撑整个北府一样。
对于父母的记忆都太稀薄。四岁的时候失去他们之后,生命里除了成天乳臭未干的被宠上天的妹妹无痕,只有对自己管教严格其实心里宠爱的姑母。父亲过世的时候,自己不敢哭。因为听宋毅恒说,世子千万不要哭,一滴眼泪也许就会把本来就动摇的人心全部摧垮。直到姑母回来,在王府门口紧紧拥抱自己,
自己才终于有地方释放伤心。
那个时候才四岁啊。现在七年过去了。当初的处境不必现在好多少,有什么可怕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