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和帝一时不语,又冷笑一声:“若不是当日冬荣求朕言辞恳切,叫朕不能不想起幼时也曾与胞妹有过好时光,岂能轻易饶她?她犯下弥天大错,朕不讲情便是杀了也使得!”
最要紧的,自然是杨守仁死后,也不曾叫顺和帝病无药可治,因此才能放过她。
李盏不言语,背后挥挥手,立时来人奉了茶来,他轻巧撂在皇帝手边。
顺和帝润喉,茶水温热香气倒使他平心静气。
他仰在椅背上,李盏顺势塞了软枕在腰前靠着。
“陛下仁心,长公主想必知错,奴婢在一侧瞧着,最是知道陛下心疼长公主的。”
“偏你会瞧,朕心疼她,不见她有半点知恩。”顺和帝冷笑一声,“朕这妹妹什么脾性谁不知道?她能知错,只怕天也要塌了。如今跟些和尚道士学了些不干不净的,拿到旁人面前好看,岂不是装些听话样子专给朕瞧的?”
李盏听音辨意,不再回话,站在一侧轻轻为他揉捏穴位松快神经。
“告诉灵慧,她当妹妹的不逊,做皇兄的只得大度些。”顺和帝闭目放松,说话也和软些,“难不成等着做哥哥的亲自去见她不成?”
李盏笑笑,低声回道:“长公主一早进宫请安了,只是怕陛下不肯见,因而去了皇后宫里听大殿下读书去了。”
顺和帝睁眼,斜睨李盏:“你倒会使心眼,胆敢欺瞒朕。”
李盏轻轻巧巧跪下,顺势替他捶腿,并不如何害怕,嘴里笑道:“奴婢一早说了,陛下仁心,去哪儿找您这样的主子呢?奴婢算个什么东西?哪敢比得陛下了解长公主脾性?陛下宅心仁厚,又最是英明神武的,说要惩治长公主不过嘴硬罢了。”
“越发大胆了。”顺和帝斥道,也并没真生气,反而笑了一声,“罢了,饶你一回,即使如此,叫禛儿带他姑姑一同来见朕。”
李盏应了,出去一回吩咐了,再回来时,瞧见顺和帝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倒是愣了一瞬。
忽然听他冷不丁问道:“禛儿如今跟谁上学?”
李盏回道:“皇后娘娘说殿下尚年幼些,如今不过胡乱读些书就是,因而没让每日去上学,如今不算是正经老师,却是怀恩侯爷空闲时教的。”
林凇平……
顺和帝没想到皇后做主使唤了林凇平去教孩子读书,先是恼火,这样要紧的事不曾知会他一声,随即又想到这世间只怕再找不出比林凇平更好的老师,因而也还满意。
今日若没同李盏说到这些,顺和帝都已忘了许久不见他唯一的儿子,李盏出去的那一刹那,带来一阵风卷进来,清冽的风卷进来,叫他昏昏涨涨的脑袋清楚些,莫名想起,牵着走路歪歪扭扭的元禛一同放纸鸢的情形。
那时候,他尚是太子,元禛不过一岁。
即便他身体虚弱,常常一病起来几日不得见孩子,太子妃也总带孩子来看望他。
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隔着一扇屏风,一个温柔娴静笑得眉眼弯弯,一个雪白可爱咿呀学语笑起来牙都还没长齐。
真叫人怀念。
元禛如今,算算也有六岁了。
竟然,已过去这样久了么?
顺和帝恍惚起来,生出一种如今过的日子都是虚假的,而再睁眼醒来,他还是太子赵琮时。
天子王者绝嗣的话还在他心中从未忘却,朝中有要立大皇子为东宫的人,被他革职斩首。
他是天子,绝不会叫什么诅咒什么昭示定命!
迟迟不立太子,只有赵琮时知道,不止如此。
还有……
他眼神晃动着,想起自幼被立为太子的赵琮时,和站在他前面,不准他行差踏错一步的弘文帝,手把手教他怎么做好皇帝。
人人想做皇帝,可顺和帝想起在登基前夕害怕失去父皇扶持指导的慌张,在读过的任何一本史书里都不曾瞧见过皇帝是这样走上皇位的。
若早立太子的结果,是让太子成为另一个自己,那么赵琮时绝不想,他和云芷的孩子成为另一个赵琮时。
他要元禛,在他百年之后,堂堂正正走上皇位。
这是一个皇帝永不会对旁人说出口的话,从前也许能说给他的妻子听,可现在,他没有妻子,只有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