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热闹,无论屋里屋外永远能听见许多人在说话。
白日里凑在一起商量去哪里打猎做事,夜里点起火来喝酒烤肉,喝到兴起,便听见有谁摔碎了酒坛酒碗的声音,走了调的歌唱起来,又是阵阵笑声。
那是属于这帮山匪的快活,有人推门进去请人,本遮挡不住的声音这下因一道门缝更清晰,像是那些人就在梁安身边吵闹。
“梁大哥,哥哥们叫你一起去热闹呢。”
八九岁样子的小家伙没走近,脑袋夹在门缝里,只顺着那道门缝透进来的光,能看见黑暗中背对着门躺着人。
小手匆匆掩住嘴巴,孩子退出去,把门带上,回去大喊:“梁哥哥睡觉呢,你们不要吵他!”
“你这没大没小的小不点,反了天了!这里就是你声音最大,还有谁?”
“略略,等当家的回来,我告哥哥们的状,大当家说了,我还小,你们得让着小孩子。”
“嘿,你这小王八蛋,那当家的还说了,你得拿出个汉子样儿,怎么不瞧你有?”
“哼!少欺负我!”
“扒了这小子裤子瞧瞧,看他还顶不顶嘴了!”
再是一阵闹哄哄笑声,夹着孩子又笑又叫的声音,要把山掀翻了的气势。
这座山上只有一个安静得仿佛消失了的人,他躺在床上,睁着那双睁不睁开都一样的眼睛,空洞洞对着光秃秃的墙。
恍惚以为他从阎王府里走出来精神错乱,外面饮酒唱歌的是他的兄弟,伏山被十几个人追着劝酒,他边笑便躲大叫“将军”。
那时候,将军梁安就在正中,搂着他的兄弟笑看伏山跑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跑晕了倒在人身上,梁安几人慌忙抱住他,冷不防被他砸倒在地,越来越多的人笑闹着压上来,欢呼着欢呼着,最终嘴里都叫成了“将军”。
那是属于梁安的热闹。
那样的日子,已太久远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梁兄弟,今日怎么下床走走了?”
“梁兄弟,瞧你今日气色不错!”
“梁兄弟,眼睛瞧得清楚么?别胡乱跑,这山上不比城里,你瞧不见再跌一跤岂不麻烦了?”
“小山那傻孩子呢?当家的嘱咐他陪着你,他又溜哪儿玩去了?”
手里被塞进来个圆润东西,梁安一怔顺手握住。
“梁兄,昨儿进林子里去,瞧见这根木头又直又结实,捡回来打磨好给你引路岂不正好?”
“这倒是方便了,嘿,麦子,有你的呀,怪不得你能讨上婆娘。”
“啐,少胡说八道,梁兄,你是饿了还是渴了?要么是找大当家的?他下山去,有日子没回来了。”
一群人很轻易又闹起来,毫不相干的话也能聊出二里地去,梁安对此地陌生,但对这种情况很熟悉,因他从前也过的这样的日子。
他默然抓紧手里的木杖,道声“多谢”,不论旁人听没听见,都一路慢慢走远了。
这手杖帮上了忙,山上路的确不似平地,因眼前不清楚,三番五次差点跌倒,都踉跄着用拐杖撑住。
这样走了不远一段路,梁安气喘吁吁,身心俱疲,要在此地找到一片清净之地,也算不得容易,好在是找到了。
他摸索着坐下,手杖放在一旁,想要远眺,白布遮着,不过一片朦胧,更让这一切是梦境幻觉一般。
手摸到侧脸上,扎手,捻捻手指,干枯得失了生气的枝干一般。
不知他如何从淮州府逃到了此地,两地之间算不上极近,寨子里的人说他就孤零零一个躺在山脚下,身上脸上都是血,还当是个死人。
这阵子因打起仗来,见的死人实在太多了,若不是麦子多看了两眼,说像是个将军打扮的,常震虎也不会走过去。
他问如何被救的,常震虎说:“我说是梁绍在天上瞧见保佑,偏偏是被我救了,岂不是缘分?”
梁安扯扯唇角,想的却是另外一种可能。
也许他天性中藏着逃兵的胆怯,也许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一再败退在战场上,因而刻意将如何逃亡、如何将淮州百姓将士丢在脑后的懦弱遗忘,只记得被箭刺穿胸膛的那一刻。
他还当自己是宁死不屈的英雄。
其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