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追上去,盯着押运彭开阳的牢车离去,绕至无人处,匆匆翻进去,一路躲避大肆破坏搜家的官兵,直向彭开阳偶尔与他会面时留下的那道暗门去。
彭开阳无父无母,家中仅有幼弟,并无长嫂。
看见里面沉沉睡着的婴孩,震惊之下,梁守青收紧手掌,铁骨铮铮的男人不禁落下泪来。
裴真早有预感,却还是在这一刻失语。
他只能看着沈濯灵,看他头一次这样悲伤到像要化作一股烟消散。
可分明……分明沈濯灵为兰渝看治过,却始终不敢认兰渝就是他要找到的、不知是否活着、不知长相的外甥女。
无论在泉定还是宿州,沈濯灵几乎要确信那就是兰渝,裴真找他确认,若果真是兰渝,那他想尽一切办法,将兰渝带着和他们一同远走他地就是。
沈濯灵总是摇头,他说:“我不知道。”
因那孩子,已全非女子模样。
不是外貌,而是洗经易髓般,全然失了女子应有的样子。
即便如此,沈濯灵无论如何相信姐姐绝不可能诊错脉象的,她非绝对不会断言,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沈濯灵有了一个大胆猜想,想到了自己为何成了如今模样。
而后不等证实,裴真趁他病倒,强行将他带走。
而他再不顾一切,抛弃裴真独自回去找到兰渝确认时,碰上的那个人,是盛天。
【在下冒犯,瞧你倒像一位故人。】
【你和你姐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真的很像。】
时至深夜,二十年未变的容颜映着月色,枯枝在风中呜咽,沈濯灵站在冷风中无声落泪。
当年药王谷的藤架下,少女提着药篓冷冷蹙眉,鬓角沾着晨露的模样,此刻在兰渝转身的刹那重叠。
原来人与人相见,只需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一眼辨出。
那么姐姐的岚儿,他怎么……认不出来?
那孩子染着被世道磋磨出的满身风霜,他对不住姐姐,让这孩子独自一人吃尽了这天下最苦的苦头。
沈濯灵忘了,因师父在他身上多有毒草奇药试验,早已令他数十年来容颜未改,因此盛天能从他身上辨出沈灵榆年轻容貌。
得知兰渝选了多么艰难危险一条路,听闻她如何成了如今这样的,母亲故去,她又哪里学来的这身师出同门的医术。
沈濯灵呕出了身体里藏了二十年的血。
天意弄人……
老天作恶太深。
记忆如淬毒的银针扎进额心,那年他被浸在墨色药汤里,殷老怪癫狂的笑声刺耳。
他将人当作试药工具,活着的留下再试,死了的便成为另一味药。
沈灵榆正是目睹惨状后,忍无可忍,与他决裂。
浸透毒液的经脉在皮下暴起,青筋如毒蛇游走,怀中那页信纸上“舅舅”二字像跳动着贴在了被毒药侵袭的脏器上,看沈濯灵不住抽搐,殷老怪兴奋拍手喝完了一整壶酒。
“好灵儿,爹明日喂你些好药!”
沈濯灵一动不动,以为他死了的殷老怪伏在盆前痛哭一场。
“灵儿,爹不要你死!”
他喝着酒倒在地上,疯疯癫癫醉死过去。
少年湿淋淋地站在月光下,手中刀刃贴近殷老怪颈侧时,不知怎的想到那句“你要做舅舅了”,终究没能下手。
火把坠落的刹那,火舌舔舐着房梁上悬挂的干尸,那些曾与他同囚的药人,一同淹没在火海中,再不必痛苦。
他活下来是奇迹,却也成了半死不活的怪物。
得知恒渊一家死讯后,沈濯灵再度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