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崔萑与浮星煜一同前往万年县。
本来崔萑初五当天就想出城的,浮星煜把人扣住,给他捣药重新敷在伤口上,又仔仔细细包裹了几层,初六又观察了一天,确认伤口没有炎症,才放崔萑自由活动。
但也没有让崔萑乘坐飞鸡,把他塞进铺着厚实暖和毯子的车厢里坐着,自己驾着车,像带坐月子的媳妇回娘家。
从前都是崔萑驾车送他,如今位置调转,崔萑在车厢内坐不住,探出头来问浮星煜:“是什么妖精引起的大疫?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昨天没有冰浴,身上还热不热?”
冬将尽春未至,路有衰草洞无虫鸣。干枯的枝头没有鸟儿啼唱,旧岁的巢窝等不到捕食的归鸟,嗷嗷待哺的黄口雏鸟饿死在春天到来之前。
浮星煜没拿鞭子,用桃叶贴了张符在马尾巴上,马儿慢悠悠地载着人走在官道上。
虽然现在长安还处于封闭状态,但方才出城门时,两人并未受阻。徐祈早在城门处等着了,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分明双手颤抖,不敢直视又忍不住余光偷看,恭恭敬敬亲自开了城门把人送出去,浮星煜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对于崔萑的三个问题,浮星煜回头看他,只回答了最后一个:“疼不死我,只是比平时症状严重些。多给我吃些牢丸,比什么药都好。”
还能说这种话,看来确实是没有大碍。食指指节处若有若无地发痒,不用触碰,言语就足以让血液热流奔窜,崔萑不敢和他对视,垂头道:“你要的我不一定都能给……泥人我是真的做不出来。”
话题太过跳跃,浮星煜默了片刻道:“那就不要了,不用做泥人了。”
浮星煜何曾这么善解人意好说话过,他是没听懂言外之意还是懂装不懂,无论怎样崔萑心里都慌,被他那绿幽幽的眼眸一照,更是浑身发毛,缩回车厢里。
出城门又走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下,浮星煜掀开挡帘:“下来吧。带好扇子,不要弄丢了。”
崔萑下车前先做了心里准备,以为会遇见什么邪恶大妖腥风血雨,全身心警惕起来,但真正下车之后,抬眼四顾,万年县不知名的小村子里,连片低矮的茅草房都紧闭着柴扉,没有鸡鸭散养啄草,连檐下看门的狗都蔫头耷脑。
“当地几乎人人都染了病,年老体弱的死了不知有多少。”浮星煜语气淡淡的,“时时刻刻都有人倒下去,陈尸于道死亡枕藉,日日送葬都来不及。最开始还能置办薄板棺,后来买不到棺材,只能用一张草席卷了扔出去。后来连处理尸体的劳力都找不到了。埋下去的尸体只覆了一层薄土,很轻易被野狼刨出来,家养的狗没人喂养,也去分一口。”
“你一直关注着万年县的病况?这里的情况竟严重至此,官府的人都坐视不理吗?”崔萑神色沉肃。
“第一句是商玄和腾荼报给我的,后面的是当年渠州之状。”浮星煜道,“大疫之时,总是相差无多的。锁闭城门,别说药材,粮食都运不进来,何止野狗食尸,易子而食都举目皆是。”
抬眼望去,十室九空,满目荒凉。
万年县在天子脚下,尚且因疫如此,渠州远离京城,先遭水患又起大疫,情况只会更糟。崔萑心头沉闷,他身处大疫即使当下家人平安也随时因为未知的下一刻而悬心。浮星煜彼时还不到五岁,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浮星煜没有错过崔萑悲悯的目光,他从前沉默寡言,是绝不会追溯往事向人诉苦的,越是暴露软弱无助,他人越是要抓住痛处下手,自找麻烦是最愚蠢的。但面对崔萑,他却想多说一些,将那些血淋淋又难堪的事摆在明面上来,看崔萑眉头越皱越紧,目光里是真挚的共情。
隔着老远尾随其后的腾荼对商玄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咱们主人这是不要脸赖上崔萑了,求安慰求疼爱呢。”
商玄心里认同但嘴硬:“主人遭过徐家多少次算计,一个人应战几百人,刀光剑影里都没皱过眉头,比这次还严重的时候不是没有,何至于向崔萑示弱。崔萑除了像极了主人父亲不知死活的善心之外,哪还有什么长处?你一会要阻拦,一会又说这些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崔萑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了?”
腾荼摇头:“崔萑怎么可能收买我。主人的心结在隆宝二十三年,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对家人之死不能释怀。虽然不肯承认徐家血缘,但吃了多少亏护了他们多少次。包括寿阳长公主,主人将她救下来,从襁褓婴儿开始养起,不就是为了在她身上找个自己未出世妹妹的念想。主人心里苦,但他从不对我们说,恩怨未尽,主人成不了大道。崔萑是个烂好人,但只要他能做主人的好人,就是我们的恩人。”
商玄闻言沉思,再抬头时,见主人与崔萑已经推门进了一户无人的农家。
一鸟一蛇爬上屋顶,扒开几层茅草便能看见底下两人站于屋中。
毕竟是临近京郊县城,百姓生活不算太过困苦,屋里空无一人,但床上半新的被褥堆了好几层,桌椅家具齐全,墙角还摆着一口大缸。
崔萑上前揭开盖子,瞬间蹿出几十只老鼠,还都不怕人,直往人身上冲。
崔萑急忙后退,浮星煜动作更快,一手揽着他腰把人往身后带,一手虚空画符,不多时肥硕的大灰耗子都就变成了一个个火球,吱吱叫着满地乱蹿,很快烧成一团灰烬。
崔萑舒了口气,从浮星煜掌心松出来,探头去看米缸,不知道里面原本装着多少米粮,现在是只剩一层底了,混杂着数不清的老鼠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