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星煜平生第一次做噩梦,酒液灼烧着躯体,在大慈恩寺里的所见所闻的在头脑中不断闪回。
从平康坊出来,路边不乏白日纵酒烂泥一般昏睡之人,嘴里含混不清念叨不停,求不得又放不下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不说,到底自欺欺人也无济于事。
浮星煜对人间忧愁烦恼不屑一顾,步伐轻快向大慈恩寺而去。
沈氏因沈银遭遇刺杀一事胆战心惊了许久,有心亲自来寺里祈求平安,却被崔文应拦下——既是为皇商之名行凶,沈家的人都该小心些。
所以捻香灰一事就交给了崔萑,崔萑又很顺手地使唤起了浮星煜。
寺庙里各堂各殿都香火鼎盛,千家万户虔诚发愿敬献的香火在佛前焚烧成灰,满满当当地填了一炉子。来自凡人之手,在佛前供奉一回,又被请回去,封在符纸里随身带着便能起到安心的作用。
浮星煜一路看过去总能挑剔出不好的地方,绕了一圈停在了大雁塔下。
从袖中摸出一沓纸钱点燃,浮星煜背手看黄纸在一簇火光翻卷成灰,轻声道:“徐琞,我入赘了有钱人家,让你也沾沾光。”
春风温和拂面,让涩于喉头多年的话更好出口了。
“我原来不明白,母亲看上你什么。图你相貌好?图你是太子?在狐族眼里,什么色相都不过尔尔。凡人几十载荣耀,怎么比得上天长地久得道修仙?既然你要舍小家为大家,又凭什么牺牲自己来成全你做圣人?凭什么?你怎么配?!”
风声不会回答。
大雁塔静静立在那里,也不会回答。
“时至今日,我也不能理解,再多人说你无私,你也是世上最自私的人。但我不恨你了。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看崔萑行善时发自内心的笑,喜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我,他心里有天下更有我。”浮星煜闭了闭眼,闻着纸钱燃烧的气味,体内并不觉得燥热,大概是因为欢喜和满足填补了怨恨和愤怒,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所以,我不恨你了,徐琞。”
微风轻轻摇晃着高塔附近丛生的紫竹。
“——但你最好显点灵,休想白吃白喝贪了这些香火。”浮星煜俯身捻起烧尽的香灰,“我又有妹妹了,不止一个——我当然会和萑萑一起照看好她们,但你总得要再出点力——是谁?出来!”
浮星煜侧耳听见动静,转身,见白须而矍铄的空了双掌合十。
“小和尚,你出息了,假死连我都骗过去了。”浮星煜的讶异只有一瞬,“出家人不该打诳语,你佛性还是不纯——听见多少?”
空了念了声佛号:“隐约听见师兄说起我徒弟。”
“别叫我师兄,我不认。”浮星煜一点也不害臊,收好了香灰信步进方丈,“我和崔萑的事,你没什么意见吧?有意见也没用,正经父母都管不着,你这个便宜师父更说不上话。知道就行了,改日我们成婚记得来观礼。”
空了紧随其后,在禅室落座:“许久不见,师兄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
“那是当然,人逢喜事。”这间禅房是从前浮星煜和皇帝见面的地方,不会有旁人打搅,浮星煜自己斟了杯茶,把壶柄转给空了,摆起棋盘,自己执了黑子,“皇帝知道你还活着吗?”
空了摇头,不倒茶也不执白与浮星煜对弈。
“小和尚,又加上一条欺君之罪,你必然是烧不出舍利子了,即便是烧出来也没处供奉。”浮星煜饮茶下棋言语戏谑,但又接连抛出几个问题,“当时为什么要假死?假应天象虽然能改命格,能骗过他人,到底于自身是有害的,什么事让你非要死遁不可?既然已经弃了这个身份,为何又要现身?”
“当年武吉失手杀人,文王画地为牢,姜太公指点其破解先天,即使文王亲自演算也不知其实为假死。【1】参禅悟道一辈子,生死之事还是不能看透,我设计死遁,也是为了活命。”空了道,“如今宁王既死,我也可稍稍松懈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关皇家的事浮星煜先前都并不乐意插手,难怪空了没有向自己求助,浮星煜闲敲棋子,沉吟片刻道:“是你向皇帝告发宁王和贵妃的奸情?”
“皇帝比我更先知情。”空了又是摇头,“宁王在时,常与贵妃秘会于寺中苟且。他们自以为收买了监寺,行事隐秘,却不知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一旦暴露便会遗臭万年,宁王欲杀我灭口,我也见不得此等污秽,便死遁离去。如今宁王既已身死,只要不让皇帝知晓我还活着,秘密也就还是秘密,我也就还能活命。”
此等皇家秘辛,除了当事人之外,知晓真相的只有对坐的二人了。
所以崔萑先前不解皇帝对六皇子态度狠厉决绝,浮星煜并未向其解释真正缘由,正是不想他被这样肮脏的事添堵恶心。
“姓周的把徐敷当懦弱的傻子。”浮星煜语气平淡,置身事外地冷笑,“咬人的狗不叫。自徐敷去绥平,一众妻妾就再没生养过孩子,回京登基后却冒出个老六,徐敷心里怎会没数?忍受的打压欺辱一笔笔账都记在心里,只等着彻底清算。周家的气数已经尽了,偏偏他们不肯认命,还做着千秋万代的美梦,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配不配。活该。”
“阿弥陀佛。”空了道,“毕竟稚子无辜,听闻那孩子承袭王位以来便有些痴傻了。皇帝偏又不赐死贵妃,母子分隔,做母亲的难免听到近况伤怀不已,可算造孽。”
“少管闲事。”浮星煜眉目冷淡,“各人因果皆由自造,别把他人的棺材抬到自家去哭——崔萑知道你还活着吗?稍后随我回家去,让他也欢喜欢喜。”
空了不答反问:“师兄,你对朝晞知道多少?”
“萑萑什么都不瞒着我。”浮星煜得意。
“那么师兄也知道朝晞并非当今时代之人了?”空了继续问。
浮星煜心头骤然一紧,微微眯起眸子:“是又怎样?你问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