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取出一个素色粗布小包,垂着眼,将布包塞入凌云彻掌中,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纹,一碰即离。
“凌侍卫,”她声音低哑,却不带一丝颤,“这些年,承蒙你费心,这些…算是清了吧。”
青石宫道上印着斜斜日影,将她的身影拖得细长而孤零。额娘索命的催逼声犹在耳畔,这银子,没能填了那无底洞,却堵住了眼前人欲言又止的口。
暮霭沉沉,将远处养心殿的琉璃金顶笼上一层迷离的光晕,魏嬿婉胃里陡然一阵翻搅,喉头涌上酸涩的苦水,强自咽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光滑的脸颊,竟从这翻腾的恶心之中,挤榨出一丝可悲的庆幸来。
幸而,尚有此身,尚有此貌,尚可入那九重之上,九五之尊的眼。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女子,仿佛山巅一颗孤零的石子,生来便被命运猛地一推,身不由己朝着深不见底的坡下滚落而去。
如此理所当然。
魏嬿婉独坐耳房一隅,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镜中的眉目——曾也如春水含情,如今却沉浮着数不尽的辗转难眠。
“罢了……”心底一声喟叹,幽幽如风过寒塘。
这般选了,月例银子总多些。额娘佐禄横竖饿不死,冻不着了。
这念头如一点微弱的火苗,在荒芜的心原上燃起,竟也生出几分近乎灼烫的暖意,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脊梁。
然则,又有另一股寒冰般的怨毒,无声的咆哮着,想要诘问。
凭什么!
她魏嬿婉,为何偏生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子,何须困锁深宫,仰人鼻息,何须将一生指望,尽数拴在用年轻的容颜换一个男人的垂怜。
凌云彻!她心头狠狠碾过这个名字。堂堂七尺男儿,有把子力气,有几分机灵,多少能攀爬的门路!守着那点微末俸禄,安于现状,浑浑噩噩,竟连半分上进的雄心也无!再看家中那不成器的弟弟佐禄!更是烂泥糊不上墙的废物!
分明能读书,却只把圣贤书卷抛掷一旁;分明可求取功名,光耀寒门,却偏偏流连于斗鸡走马之戏!
这些本该是门楣倚仗的男子,踩踏在她的血肉之躯上啊!却依然在额娘的心里,要高她一等!
窗外一阵风过,卷起庭院里零落的残花败叶,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隐隐飘来丝竹管弦之声,缥缈而欢愉,是另一重与她隔绝的世界。
魏嬿婉敛了心神,脚步放得极轻,重又踏入永璜的暖阁。
永璜手腕轻动,一个个墨字便从笔尖流淌而出,端方遒劲。
魏嬿婉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字,在她眼中是活的,是盘踞的龙蛇,是巍峨的山峦,是奔腾的江河。
她贪婪地辨认着,渴求着,仿佛饥渴的灾民窥见了一眼甘泉。可下一瞬,那甘泉便化作缭绕的云雾,她伸出的手,只抓住一片虚空——她看不懂。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混着那不死心的渴望,她像一只扑向烛火的飞蛾,明知那光明炽热且致命,却依旧被那一点亮光蛊惑,不肯离去。
好像只要能懂得什么叫‘席卷天下’,懂得这些字句里蕴藏的力量与规则,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她便不再是那仰人鼻息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