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抱了很久。
狄迈渐渐松了松手臂的力道,却没放开刘绍,也不让他放开自己,把头枕在刘绍肩膀上,闭着眼道:“反正只有这次。”
刘绍知道他在耍赖,像这样不撒手,抱上一天一宿也只算一次,却也当真没放开他。
他抱着狄迈,胸口贴在他胸口前,手掌贴在他后背上,听着他的心跳,也听着他的呼吸,三天来第一次知道,原来狄迈在发着热,身上热乎乎的,只有手是凉的,不知道两只脚是不是也是一样。
同样也第一次知道,狄迈瘦了好多。他为什么这么瘦了?
他吸一口气,忽然有无数的话在肚子里面翻江倒海,就想不管不顾,尽倾而出。怕自己当真说出来,抿住嘴,咬住牙,压低了喉结,缩紧了喉咙,上了一百道锁。
可忽然,狄迈偏一偏头,像是不小心一般,干裂、滚烫的嘴唇在他颈侧轻轻擦过,刘绍蓦地两手一紧,一百道锁一齐顿开。
“狄迈,”他张开嘴,忽然问:“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狄迈摇头,下巴在他肩膀上左右轻擦,鬓边的头发在他耳边拂过一下,又离远一下。
他不想让刘绍担心,和刚才自相矛盾地答:“我还好,病得不厉害。”说完却改了主意,忽然又想让他担心,于是又一次改了口风:“可是我心里难受,好不起来。”
刘绍没追问他为什么难受,也没有必要。“我问过太医了……”他放在狄迈背上的手动了动,像是轻抚一般,“你才三十出头,怎么给自己弄得胃也不好,肝也不好的。”
之前他被狄庆绑住,狄迈解不开绳子,歇斯底里地发了通邪火,那时他就注意到狄迈手按肋下,暗暗在意。
那天问过太医才知道,这叫什么肝气横逆,暴怒之下胸肋胀痛,听太医所说,似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知他平时哪来那么多的气撒。
还是从太医口中,他又得知狄迈看着健壮,其实胃病已不算轻了。隐约想起之前在葛逻禄,两人还在一起那时候,狄迈忙起来竟然会连饭都忘了吃,那时就闹了几天胃疼,可有他督促,没多久也就好了,可是没过几年就成了这样——
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这几年……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
狄迈不答,偏一偏头,两片嘴唇又不小心了一下。
刘绍这次躲了躲,避开了他,轻轻叹口气,“以你现在的位置……你不好好放宽心,搞坏了身体,反而遂了旁人的意。”
狄迈默然片刻,随后道:“那你教教我,我如何才能放宽心?”
刘绍也沉默一阵,随后打起些精神,“你堂堂摄政王,论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论实,连一人之下都算不上。何必自苦,好像喝尽了全天下的苦水,那旁人谁都没有办法活了。”
狄迈不语,反而发出一道笑声,不带讽刺,却也没有半点欢愉之意。
“其实……”刘绍又劝:“人生在世,谁也不能事事称意的。总会有一二苦事,不是这不如意,就是那不如意,总之天底下的好事,没有让一人全占得的道理。”
他摆开大道理,狄迈只是不听,等他说完,忽地浑身一凛,恨声道:“不错!我做质子那些年,雍帝杀光了我府中老幼,只剩我一个狼狈逃出,离家万里,举目无亲,可是那时候有你在我身边。”
“我父皇身死那日,我卒遭大变,母亲、弟弟、还有皇位,一夕之间全都化为乌有,我自己也半死不活,成了废人,可是那时你还是在我身边……”
他越说,声音越急,“如今我大仇得报,大权独揽,大业欲成,人生得意已经到了头了,所以才上干天谴,是么?”
刘绍听他说完,顿了一顿,反而笑了,“这样说来,好像还是我受的天谴更大,也更没道理。”
他抬手在狄迈后颈上摸摸,“你如今没有的,我也没有。你如今有的,我还是没有。守着一座王府,还算衣食富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还没得意就先遭了天谴,要喝苦水,你怕也喝不过我。”
狄迈收紧了手臂,“只要——”
刘绍打断,“没有只要。”
狄迈霍然惊醒,心中大恨,不再言语。
过了一阵,刘绍问:“我松开你了?”
狄迈摇头,于是两人继续抱着。又过了不知多久,刘绍往后让了让,狄迈压下心绪,没再挣扎,松开了手,慢慢同他分开。
他看着刘绍的背、他的肩膀、他鬓边的头发在眼前一一滑过,最后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这不经意的瞬间,刘绍还没有来得及把那样一副神情藏好。
在这一刻,狄迈再无可疑,也不再怕了。他就像两人分开前那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笃定。
好像什么轰鸣了声,又铮地一响,他胸口当中蓦地一震,被填得满了,脊梁骨在背上一节节地拔起来,牢牢撑住了他。
他说过什么话来着?对了,他骨头里面钉了钉子,那时是,这时也是,每一节里都钉上了一颗,一颗一颗钉得满了。
他忽地想哭,又想要笑。可是他哪个也没做,没让任何表情在脸上露出来,只脱力地靠回床头,闭上眼小声倒气,两只拳头在身侧悄悄攥得紧了。
往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他想,一年不够,那就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