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断网者:纸船渡虚无
莱恩独自站在“以太花园”最外围的透明观景平台上,脚下是正在被数据蝗灾吞噬、如同炼狱的“极乐之都”,耳边充斥着能量流传递来的、被放大了的蝗虫尖啸和云民哀嚎的混合噪音。这噪音像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虚拟的耳膜和意识核心。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了这片混乱,固执地投向环带深处那片被云民轻蔑地称为“污浊之地”的方向——铁锈市场。那里没有璀璨的光效,只有一片在昏暗应急灯光下呈现出的、模糊的、肮脏的铁锈色轮廓,像一块结在云端华丽锦袍上的丑陋痂痕。
他是个纯粹的云端造物,诞生于数据洪流,从未有过血肉之躯。理论上,他拥有无尽的时光:可以化身飞鸟掠过虚拟的珠穆朗玛峰,可以潜入算法模拟的马里亚纳海沟与巨鲸共舞,甚至可以意识上传至一颗人造恒星的核心,体验百亿年的聚变燃烧。但此刻,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用算法模拟的疲惫,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数据核心。
昨夜,他亲眼目睹维克托吸食“意识雪茄”时,脸上闪过那个北极探险家濒死前的绝望眼神,那眼神像一把冰锥刺进了他的数据流;今晨,他“听”到了“感官深渊”那场关于“芽芽”痛苦的天价拍卖,那个名字带着辐射尘的冰冷和孩童的无助,像一颗生锈的钉子楔入他的意识;此刻,他看着自己身处其中的天堂被自身滋生的垃圾数据所化的蝗虫啃噬,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和虚无感淹没了他。他们用底层呼吸的代价堆砌的极乐,原来如此脆弱,如此……毫无意义。
“永久断开网络连接。”
莱恩平静地调出他的核心控制面板。那个象征着与云端神经云母体、与无尽算力资源、与永生可能性相连的金色链接图标,正散发着温暖而强大的光芒。在云端,这个指令比自我删除更疯狂——它意味着主动放弃永恒,放弃感官的极致,放弃存在的根基,自愿成为一个脆弱、孤独、随时可能消散的游魂。
但他厌倦了。厌倦了用他人的痛苦作为佐餐的香料,厌倦了用虚假的感官刺激麻痹自己日渐空洞的灵魂,厌倦了这场永不停歇、却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饕餮盛宴。
指尖落下,指令发出。
没有爆炸,没有光芒,只有一种宇宙尺度下的剥离。仿佛瞬间被抛入了绝对真空!那无时无刻不在环绕着他、滋养着他、定义着他的信息洪流、感官刺激、群体意识连接……一切都在万分之一秒内消失了。绝对的寂静像冰冷的液态金属包裹了他,比数据深渊更令人窒息,比蝗虫的尖啸更刺穿灵魂。他的虚拟躯体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接触不良的全息影像,原本稳定明亮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数据雪花噪点,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他从云端不朽的居民,瞬间跌落为一个被天堂放逐的、随时会消散的数据幽灵。
驱动这具迟滞、破损的虚拟躯体,莱恩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沉默地穿过陷入混乱和恐慌的享乐区。他避开尖叫着躲避数据蝗虫的云民,无视那些因虚拟财产被吞噬而崩溃的赌徒,沿着维护通道冰冷的金属阶梯,一级级向下,向下,最终踏上了铁锈市场坚硬、油腻的地面。
4。断网者:纸船渡虚无
这里的“空气”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汗酸味、劣质合成润滑油的刺鼻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挣扎的生腥气。粗糙的触感信息(地面传来的震动、粗糙墙壁的纹理)冲击着他习惯了虚拟光滑的感知模块。行色匆匆的人们,脖子上挂着冰冷的呼吸计数器,每一次“滴答”声都像生命的倒计时,刻在他们疲惫、焦虑或麻木的脸上。这一切,原始、粗粝、甚至丑陋,却散发着一种云端永远无法模拟的、活着的质感。
莱恩的目光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一张被踩得满是脚印的算力券吸引了他。他蹲下身,虚拟手指(此刻显得笨拙而僵硬)艰难地捡起它。券面印着“第37区呼吸税单”,冰冷的数字“0。5点次”像烙印。他又捡起一张,是“欠费警告通知书”,边缘被撕得犬牙交错。他默默地收集着,在一个散发着机油味和尿臊味的废弃冷却管道形成的角落里坐下。
他的手指很不灵活,折叠时常常弄皱脆弱的纸片,或者折不出完美的棱角。但他异常耐心,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进行某种仪式。一张张印着“滞纳金”、“额度不足”、“强制扣款”的算力券,在他手中被笨拙地折叠、压实,变成了一艘艘小小的、简陋的纸船。船身上印着“第37区欠费”,船帆是醒目的“0。5点”,船底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地面的油污和灰尘。
他捧着自己折好的几只小船,走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大型冷凝水收集池旁。池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斑驳的油花、金属碎屑和不明垃圾,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像一片微缩的、被遗忘的、肮脏的海洋。莱恩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纸船放进水里。
第一艘船摇摇晃晃地漂了出去,很快被一片粘稠的油污困住,动弹不得;第二艘被不知哪里吹来的、带着铁锈味的风吹得原地打转,撞在锈迹斑斑的池壁上;但他没有停下。他蹲在池边,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一艘接一艘地放下去。
这些用“呼吸税单”、“欠费通知”折成的小船,承载着底层挣扎求生的沉重枷锁,也承载着云端挥霍无度、践踏生命的原罪,在污浊不堪的水面上,倔强地、缓慢地漂向未知的黑暗深处。莱恩的虚拟眼眸因断网而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灰暗而空洞,却依旧倒映着那些在油污中挣扎前行的纸船影子。他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也许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所渴望守护的、未被污染的纯真;也许是对自己那从未真正活过、在数据泡沫中虚度的“永生”的一种迟来的、无力的救赎仪式。
他成了数字时代的卡珊德拉,一个在真实与虚拟巨大裂缝边缘徘徊的流浪先知。脚下是数据蝗灾肆虐后天堂崩塌的余烬,眼前是底层挣扎求生的铁锈现实。他手中没有号角,只有用枷锁折成的纸船,试图在这片名为“虚无”的、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洋中,寻找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