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燮的颊上还是冷冷的,但近在咫尺的匀净呼吸声,听得人心中渐渐安定。
“祖父、祖母,孙儿一定好好念书,照顾弟弟,也侍奉好父亲母亲,再不叫祖父与祖母在九泉之下,还要为孙儿操心!”他心里怅然片刻,默默的想道,“孙儿一定要光大沈氏门楣,不辜负祖父、祖母当日期许!”
数百里之外,抚州,落云坡。
这时候帝都仍旧大雪皑皑,但抚州靠南,虽然不类江南已经冰销雪融、处处可闻莺声,然残雪之间,也有不惧料峭的绿意蓬勃探出。
驿站的院子里,一株两人合抱的垂柳,灰蒙蒙的柳丝中,似谁淡淡的、不经心的染了一笔近看无、远观有的浅绿。
树下,卫新咏拥着狐裘,绕树缓行。
他的气色比跟莫彬蔚分手时好了很多,从前日起,就已经无需为了照顾他的身体而特别缓行、可以正常赶路了。此刻趁着在驿站歇脚过夜,更是出来走动几步,松活一下整日坐车而僵硬酸痛的筋骨。
这落云坡距离抚州最北的界限不过二十余里。出了抚州是盘州,盘州后面就是京畿——想到京畿,他一贯平静温和的面容掠过一丝阴郁。
卫崎年高而终,虽然卫焕把在凤州侍奉他的家眷交给他放了把火,但罪魁祸首之一竟不能亲手解决,委实让他感到难以释怀。
偏偏如今帝都又被戎人占了去!
由不得卫新咏这一路上都不住的祈祷着:但望那卫清鸣千万机灵点儿,随众人突围成功才好。
父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还要加一个年幼无辜的胞姐。
知本堂的这份仇恨从卫新咏幼年时就铭刻入骨,这些年来,报仇似乎成了一种本能与毕生的目的。即使他城府渐深,对人对事,越发的不动声色、喜怒不形于色。
可无论何时提起这件仇恨,都还是那么容易惹动真怒。是生命里最柔软最薄弱的地方,轻轻吹一口气,都能直接痛入骨髓。
察觉到胸中气血一浮,卫新咏心下暗惊,赶紧掐断了继续去想知本堂。
他身体还没全好,虽然能照常赶路了,但路上的颠簸对他的体质来说已是个负担。像现在一歇下来,虎奴就赶紧出去找东西熬参汤……
而在路上还算好了,莫彬蔚留了两百精骑下来护送
他,忌惮着此刻士族正空前团结,一路都非常顺利。他除了偶尔看一看莫彬蔚派人送过来的信外没什么好操心的。
一旦到了京畿,不管是为莫彬蔚谋划还是为自己打算,那才是他呕心沥血的时候。
是以,那些不适颐养的事情,还是先不想了。
不过以他的为人,既然醒着,什么都不想却也不可能。
卫新咏强行掐了与知本堂相关的思绪,就下意识的想到了申博——哪怕是之前的信都送得非常顺利,但这次,莫彬蔚还是连只字片语都不敢落笔。
隔了几百里,他的紧张与惶恐都能为卫新咏所感觉。
在常人眼里申博怎么都是皇帝,他再傀儡,海内六阀这些暗中把皇室架空的门第兴许敢于甚至是习惯了不把他放在眼里,靠着卫家提携才得了个六品官身的莫彬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阀阅子弟一样不把申博当回事!
他胆战心惊而又手足无措的,打发了最信任的心腹亲自赶来口叙此事:卫长嬴一行人,弑君了……
想到莫彬蔚那心腹转叙这个消息时同样是一副难以置信、骇然到了魂不守舍的模样。卫新咏嘴角微勾,暗暗摇了摇头:说到底,莫彬蔚也好,这送信之人也罢,到底还是器量太小了些……
即使卫新咏告诉过他们申博名义上贵为天子,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但对于莫彬蔚这些人来说,完全看不懂也没资格去懂那庙堂之事。对他们而言,高踞于丹墀之上的那位九五至尊就是这天下最最尊贵的人……这样尊贵的人,若遇见顾夕年一行人时知道申博的身份,莫彬蔚兴许要直接下马去参拜了……
若不是所领的士卒是凤州给的,并非自己的私兵,而且两人分手时,卫新咏巨细无遗的提点了他一番。莫彬蔚甚至都想要阻拦这回的弑君了。倒不是说他多么忠诚于魏室,而是莫彬蔚虽然起步就是凤州大捷,但他这次功劳被占,接着就陷入了韬光养晦里,即使有所动作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倒是之前久为衙役,服从上官的意识已经习惯了。他有名将之才,却因磨砺与经历的匮乏,仍旧只当自己是个小人物,近乎本能的仰望着那些常人眼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这种谦逊在与士族接触时,大部分情况下能够获取好感,而且尚未展现出其过人之处的莫彬蔚,此刻确实表现谦逊些的好。所以卫新咏一直没有提醒他。
问题是这样的心性在争雄时却缺乏了气魄……
不说那么远。
总而言之,莫彬蔚未必愿意效忠申博,他甚至对申博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却下意识的不敢坐视申博被弑、无法阻拦后亦心神不宁到了心虚的地步——这一切只是因为申博是皇帝。
这种复杂而迷惘的心态从其心腹的转述里,卫新咏很轻易就能推断出来。
“所以我一直说他是天生将才,而不是帅才,更不必说图谋天下大业了。”卫新咏想到此处,心头微微一叹,“出身低微却气吞万里的人物,到底不那么好遇见啊!不过……此人虽然格局小了些,但胜在对我言听计从,这乱世里,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着实需要一个可靠的武人彼此扶持。也罢……待我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开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