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那栋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满地鲜血!相反,一滴血都没有!他们后来就传,是山里出了吸人血的妖怪把这帮人祸害死了。当年为这事,镇上的人还搞过驱邪仪式,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的。”
老胡的话让周源有些吃惊,但还是将信将疑:“既然是传言,不一定就是真的吧。严毅干吗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对我们撒谎?”
老胡点点头:“这个还不是最奇怪的。你说的我也想到了,毕竟故事都是口口相传,传过几个人就会有偏差。这件事先不说,但是另外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胡东东指了指楼上,“当时严老头不是告诉我们,李爱华失踪了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对吧?但是我问了好几个老人,人家都说没听说有人失踪,后期处理清点尸体的时候并不少。出现在仓库的两帮人,有名有姓的,都在死人堆里,清点起来也不费事,除了那没血的细节。”
周源还是觉得不太有说服力:“这也太……当年那么乱,这山又这么大,会不会是没死透,然后掉进悬崖之类,他们没找到?”
“啊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胡东东笑起来,“你换个角度想,当年的人做事,跟现在不一样。这不是什么工伤事故,可能会有临时工大家都不认识。机械厂是个封闭的小社会,那些可都是战友、同事!战友和同事的尸体会数错?如果有人消失了,会没有一点儿风声传出来吗?我开始也是像你那样质疑的,但老头堆里有给厂区里做统计工作的,也是个老红卫兵。他说得很对,如果真的凭空少了个人,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叛逃了?这就涉及定性问题,无论是消失还是死亡,组织一定会给一个明确的结论。虽然那个年月,在运动中死了不少人,但他拍胸脯保证绝对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不过,”老胡话锋一转,“这只是初步调查,不一定对。但严毅隐瞒了不少细节,这一点是百分之百的。我们万事小心。”
也只能这样。严毅所讲的整个故事逻辑上是通顺的,可跟胡东东听来的故事一对比,这些具体细节上的矛盾,立即就显现出故事中有超出现实的不合理。有血和没血、人数上的误差,都不是时间久了记错了可以简单解释过去的。
甚至有些细节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想发现有很大的问题。比如严毅曾说,当时李爱华整理了衣服就冲下楼,那种感觉好像是她完全有把握把所有人都留在那里,只要牺牲了自己就可以。
可是周源开车拉过林河,和他接触了几个小时。林河那时明显也并不知道他自己什么时候自燃,只是知道他快死了,具体的死亡时间却是掐不准的。怎么就会那么巧,李爱华想要自爆的时候,就正好自爆了?
周源又开始纠结起来。胡东东调查到的这些信息,跟严毅的故事出入实在太大。周源肯定是相信胡东东的,但毕竟消息源单一,光靠镇上老头们的聊天儿就完全否定严毅这个人,似乎也有些不够。
“老胡,还有其他的吗?”
“当然有。既然有了线索,我怎么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继续打听后才知道,这镇子上有一个老人居然是当年厂里的工人,参加过好几起具体的运动。当年他虽然没去那个仓库,但是也算是间接参与者。哦,那老头姓赵,当地都叫他老赵头,住在镇子最南边。我本来想去老赵头家再问点细节,结果那老赵头没在家,害得我等了半天。”
“哥们儿,多谢。得亏有你在,才能这么快梳理出这么多线索。”周源感激地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老胡摇摇头:“明天我去找老赵头。另外我准备从林河那条线再查查。至于严毅,他要对你做什么治疗,先不要答应,一定要等陆明回来再说。”
周源也是这样想的。种种迹象都说明,严毅一定还掌握着一些他们不知道的秘密。不过也没必要闹僵。
第二天一早,周源和胡东东两个人送陆明到镇上,然后陆明坐早班车去百源市,不过是直接去成都,再坐下午的飞机回北阳市,这样虽然行程比较绕,但比来时要快很多,当天晚上就能到家了。送到车站后,周源交给陆明一个装着些炮制好的角儿根的真空袋,给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请他回去帮忙分析一下,如果真的像当地偏方说的那样止血收创的效果不错,自己真可以考虑做做这个生意。
陆明答应下来,只说了句:“这个总比开黑车好。”
送走陆明后,老胡带着周源先去镇上买了两瓶酒,然后找到了那个老赵头家。老胡告诉老头自己两人是记者,要来采访当年三线建设的一些事情。老赵头丝毫没有怀疑,和老胡聊得很是投机,硬把他们留下来在家吃午饭。
于是在酒桌上,有关当年这件事的细节,周源和老胡从老赵头这里听到了另外一个版本。
老赵头当年也是招工来到这荒山野岭的,只是当时招工范围是在整个四川境内,他和严毅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所以相互并不认识。原来老赵头当年来到这里,和一个姑娘互有好感,那姑娘也是厂子里的工人,只是刚刚情愫朦胧的时候,运动就开始了。老赵头凭着一腔热血加入了一个叫“农工会”的派别,这“农工会”人数不多,但是一直和“井冈山”的关系不错。虽然是两个不同派别,但也算是盟友,行动起来也都听从“井冈山”的领导。到这里,他说的和严毅大致上差不多。
最后一次“井冈山”和“红工联”火并的事,老赵头差一点儿就参与了。但那一次要去的时候,却被那姑娘给拦下了。
那姑娘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这些人冲击了部队营地,拿到了枪,于是特地赶来劝了老赵头很久。那姑娘属于那年代没有被冲昏头脑的少部分人,她的想法很简单,即便武力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抛去大家敌对的立场不谈,互相攻击的行为终究是内部争斗。当她知道“井冈山”的枪是从部队抢来的,开始觉得恐惧,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冲突范畴。所以她也希望老赵头冷静下来,考虑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可是当时的老赵头哪里听得进去?年少轻狂满腔热血,心里又觉得自己站在了正义的一方,所以老赵头痛斥那姑娘觉悟低,对于坏分子就要全力打击,否则就是背叛革命。
两个人就着各自的立场争论了很久,依旧僵持不下。后来老赵头越发言辞激烈,甚至指责那姑娘就是为了明哲保身,是自私,是背叛革命,这种思想要不得。
姑娘被他这样指责,最后失望地哭着离开了。老赵头当时也有点犹豫追不追上去,可是一想到“井冈山”和“农工会”的兄弟们还在为了革命而奋斗,自己却在这里风花雪月,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不过当老赵头赶到那间仓库所在的地点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些人的尸体,全都萎缩在地面上,大张着嘴,用老赵头的话形容,就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活活吓死了。更夸张的是,这帮人的身体,已经彻底变形,完全没有了活人的样子。
“没有活人样子是什么意思?”周源听到这里,紧张地问道。
从老赵头的表情可以看出,时隔多年这件事依然让他印象深刻。他告诉周源,那帮人,像是被人吸掉了血一样干瘪。但是地面上,却根本没有一点儿血。
周源在桌下用脚踢了踢老胡,扔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这老头怎么比严毅还能胡扯?老胡像是没看到周源的眼色,依然不停地给老赵头敬酒,反复盘问细节。不过老赵头翻来覆去,也没说出什么新的信息了。
从老赵头家出来,老胡就对周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两个人讲的故事都很诡异。对于这种年代久远的事情,判断哪个是真的是没有必要的。今天这趟,只是对昨天的信息做一个确定,严毅的确骗了我们,至于是哪些地方撒了谎,我们总会查出来的。但他之所以要撒谎,目的明显是针对你的。有一个问题,严毅始终没有正面回答,那就是他如此迫切地想要你来到这里,是为什么?我猜接下来的正式治疗一定会有问题。周源,你自己也要好好想想,严毅到底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老胡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回镇上,说要打听关于当年机械厂的一些消息。
老赵头的家在镇南边,到严毅那栋小楼距离不算近,周源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想着老胡说的话。他最后一句话也是自己非常疑惑的地方。严毅千方百计把自己骗到大巴镇来,却一直没有主动提过治疗方面的事,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周源想到了昨天在山上采的那些角儿根,因为还要添加其他的药物,配置成膏药还需要两天的时间。来大巴镇这些日子,即便陆明和他发生争执,严毅依然没有透露过他的具体治疗手段,只是说可以先用膏药缓解皮疹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