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西面的胜业坊,座落着内侍监袁思艺的宅院。
是日,高力士既在宫中值勤,袁思艺便在傍晚时分回宅歇息,养精蓄锐,待明日轮值。
他宅中妻妾、儿女、仆婢一应俱全,根本看不出任何他是阉人的痕迹。当他身着紫金朝服的高大身影步入门内时,完全是沉稳的朝堂重臣风范,只是颌下无须,少了些威风。
候在庭中的管事迎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已安顿在偏厅了。”
袁思艺目光看去,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母丁香。
“这是来客给小人的。”管事遂笑道,“他嘴里已含了一会了。”
这一句话,袁思艺便明白来人是谁了。
他并不急着去见,而是先去换了衣裳,洗了把脸,用了点心,方才不疾不徐地步入偏厅。
偏厅里,吉温正歪歪扭扭地坐着,百无聊赖地咬着指甲,将咬出的指甲屑吐在地毯上,因吐不干净,还连着吐了好几下。
“你来了。”
“袁大监。”吉温连忙抹嘴,起身行礼,还不忘把搁在案上的母丁香重新含在嘴里。
袁思艺表情淡淡的,见桌案上有那母丁香留下的口水印子,先招过仆婢擦拭并把地毯上的指甲屑抹了,还吩咐抹布就不要留了。
这有些无礼,在他这里,已经不算是怠慢了。内侍省的两个大监,高力士是笑面虎,逢人三分笑,不论对方地位高低;袁思艺则不同,虽在圣人面前也能做到对权贵们点头哈腰,但出了宫,却常常是一张冷脸睥睨旁人。
还是因为安禄山平素送的礼太多,甚至连地毯、桌案都是他迁新居时安禄山送的,他才对吉温格外客气。换作旁人,此时难有这般待遇。
吉温十分尴尬,但他了解袁思艺,并不敢因此而恼火,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系在嘴上遮臭味,赔笑道:“袁大监勿怪,下官太失礼了。”
袁思艺在宫内是圣人的奴婢,在宫外却是很有重臣气场,神情冷峻、不苟颜笑。他也懒得寒暄,径直问起吉温所来何事。
吉温道:“下官就直说了,安府君想兼任河东节度使一职,以便更好地调度兵马,攻灭契丹。”
“此事办妥了,我在圣人耳边吹了风,圣人已命中书门下商议。”
“命中书门下商议?”吉温讶道,“可我任谏议大夫,却并未听闻此事。”
袁思艺目光闪动,须臾明白了个中原由,却没说,只道:“难免有些流程,也许再缓几日你便听闻了。”
“必是被唾壶压下了!”吉温道。
提起杨国忠,他万分不屑。
当年大家同在李林甫门下做事,他的官职权力犹高过杨国忠,可惜他被外贬了几年,哪怕得了安禄山的举荐,再回朝,官位已低于那个唾壶。
“唉。”吉温叹息一声,叹出一口臭气,道:“唾壶不学无术,如何担得了宰相啊?”
袁思艺知道,安禄山这次派吉温回朝请功,势必要在李林甫死后于朝堂竖立一个亲近范阳的宰相,此事早有默契。
他能得李隆基信任,忠心是无疑的,但愿意为安禄山做事,一是因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二是认为这些事无伤大雅,目前为止,他算是亲近安禄山,但并非完全倒向安禄山。
除此之外,也是因为这能让他感受到权力的快感。决定一方节度使、乃至宰相的人选,让他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一個宦官,只感觉自己是朝堂重臣。
吉温却晓得安禄山为了拉拢袁思艺,除了利诱之外还有离间,比如刘骆谷准备撤离长安时,便以“宫中袁将军”为掩护,在袁思艺身上盖上安禄山的烙印,官场上便是如此,从收了第一笔钱开始,就很难再独善其身。
果然,袁思艺问道:“你们想推谁为宰相?”
“张垍已与府君表态了,会支持府君兼任河东。”吉温道,“他才干、资历不俗,可为宰相,还请袁大监帮他美言几句。”
袁思艺对此不出所料,道:“可。”
“张垍毕竟不是自己人,府君只是想让他暂代宰相。至于之后更适合的人选。”吉温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府君所瞩意者……下官。”
袁思艺有些诧异,觉得若让吉温当宰相,真可谓乌烟瘴气了。再一想,连杨国忠这种唾壶都已经拜相了,登时无言以对。
“但就是还有一个难题。”吉温沉吟道:“薛白,此子像一条疯狗咬着府君不放,若不除掉,也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