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更冷一些时候,叶子一夜之间被风吹皱,绿意仿佛在一夜间褪去,街上开始出现穿羽绒服的人群。芸珠邀请我去参观她筹备了几个月的画展,画展的主题叫“秋魂”。
自从我去电视台实习后,我没有和芸珠联系过。钟斯宇偶尔会发几条问候的短信,他从始至终都像过去那样对我,什么也没改变。我们也会在网上聊新出的电影,批评某些存在重大逻辑问题的跟风影片。我很欣慰钟斯宇是这样的人,他像只有三秒钟记忆的笨鱼,鱼会忘记所有事情,好的坏的,而钟斯宇只会忘记坏的。苏爷爷住院至今他一直陪在芸珠身边,给芸珠慰藉,帮她筹备画展。他甚至把《天堂电影院》里的士兵故事说给芸珠听,他就是这样一个坦荡荡的人,心灵似孩童无邪,无法说他坏话。
就算是神也不能干涉人类的感情和意志,神做不到,我就更做不到。我总不能念几天经就指望他们恩爱如初。这是真枪实弹的生活,他们自己的问题,只能他们去解决。
画廊里人不多很安静,大家走路轻轻的,像踮着脚,谈话的声音也非常小。一个角落放了一台复古留声机,黑胶唱片在上面转着,轻柔的钢琴曲盘旋在屋顶。我在一面墙前驻足,墙上挂着整个画廊里唯一不标价也不出售的画,画中的人是我。
戴着半边“魅影”面具的我,露天舞会和麦莉跳探戈的打扮,那幅画在泰国时以素描的形式出现在纸上,当时只是素描没有上色,上色后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比我现实中的还要生动。
我站在画前看了许久,芸珠什么时候站到边上我也没发觉。她光洁的黑直长发中分披在两耳后,棉布衬衫裙扎着做工精美的腰带,显得很有仙气,她绝对也可以找面墙站着当展品。
“这幅画斯宇画了一半,我觉得可惜就上色画完,你想要随时可以拿走。”芸珠说。
从泰国回来后,芸珠给我的感觉一度从90℃降到冰点,我跟麦莉说了很多她的坏话,和她之间隔着理不清也说不清的某些事实。在知道她为我画肖像后,这些隔阂烟消云散。只是想起苏烈爷爷寿宴那天她对苏烈说的一番话,我仍有点惧她。她说得太狠了。有些姑娘就是这样,平时看起来温顺似绵羊,但永远也别惹到她的点,她像那种高深莫测的扫地僧人,关键时刻给你一招毙命。
“你标上价格卖掉吧。”我说。
“办完展会我要去巴黎。”她淡淡地说。
“钟斯宇一起去吗?”我问。
芸珠笑笑,轻轻摇头:“他还没考虑好,美国有家画廊邀请他去做艺术总监,画廊的创办人是他的恩师,他也许会去美国。”
我们再也没说话。我想帮她做点什么,让她恢复到第一次见面那种从内到外发光的状态。
离开画廊的时候,芸珠追出来说:“忘了告诉你,苏烈去了玻利维亚,这是爷爷让我转告你的。”她睁着带着漂亮卧蚕的眼睛,笑中有话但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她想什么,聪明如她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玻利维亚?南美洲中西部那个有着美丽盐湖的国家?首都叫什么来着?苏克雷还是拉巴斯?我脑海里塞满了类似的问题。
回去我跟麦莉说起玻利维亚,她开始以为是北京的某个玻璃制造厂,后来知道是一个国家又问是不是在非洲。在地理问题上,我跟她这个出了北京城就迷失方向的人没法沟通。
世事难料,本以为放弃许征的麦莉能在秦雍那里得到一个好结局,但秋天进入尾声的时候,她和秦雍分手,辞去拍卖行的工作,一点预兆也没有。我得知消息后想杀去秦雍的拍卖行讨一个说法,却被麦莉拦下。她比和许征分手时还要平静,连续平静了好几天,一言不发。
我担心她担心得整日魂不守舍,又过了几天,她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挥着一串钥匙,让我去参观她的家,一套两居精装公寓,秦雍给她的分手礼物。除了这套公寓,麦莉还得到一件乾隆年间的海棠锦衣。秦雍为了找这件海棠锦衣费了很多人力物力。
锦衣麦莉收好,公寓她却打算卖掉,正在寻找中意的买主,谈了好几次都不能称心如意。她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里面的家具大到沙发小到锅碗瓢盆全是她精挑细选,她希望能找到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或是一对恩爱小夫妻。和秦雍分手后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处理起事情来有条有理,越是这样越让人担忧。
过了半个月,房子卖出去后的一天清早,我连续一周加班终于休假一天在家,麦莉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外,打扮得极其明艳动人,厚厚的胭脂怎么也掩饰不了她眼神里的彷徨无助。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可以一眼望穿。我看到她那样,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她是从不轻易展现脆弱面的死要强星球人。
她来告诉我她和秦雍分手的原因,她说再憋着她会死。
“他女儿有病,为了女儿他要和前妻复婚。我见过那小姑娘,七岁看起来像四五岁一样瘦小,话少得可怜,她有人格分裂症,幻想自己有个双胞胎的妹妹,那个不存在的妹妹跟着她妈妈生活。多扯啊,跟希区柯克的电影似的,可就是真事。秦雍也说了,如果我闹一点,以死相要挟要和他共度一生,他会狠心地抛下一切带我远走高飞。我能闹吗?他又说,如果我真的闹了,他也不会喜欢我这么多年。这都是我的报应。”
我除了叹息还是叹息,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麦莉,许征,秦雍,三个人两段感情,他们告诉我一个道理,爱情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麦莉爱过他们,这是证据确凿的事。她爱许征,才会坐在他的电驴后肆无忌惮地笑,陪他去喝一碗她恨得要死的豆汁;她爱秦雍,才会刚从美甲店里出来就去菜市场挑拣蔬菜。爱一个人就会为那个人做很卑微的小事。
加西亚马尔克斯用苦扁桃的气味来形容失败的爱情,麦莉说她以前不懂,现在懂了,一种在鼻腔里盘踞不散的气息,从舌苔苦到心,缄默地被压抑在血液里,每一寸肌肤都告诉她,爱情一去不复返。一旦意识到这些,她哇地哭出声来,肝肠寸断。
她在我家门口抱着我,哭得喉咙里发出刀割般的声音,一下一下抽动身体,眼泪一滴一滴的怎么也断不了。
五分钟之后,麦莉停止哭声,翻出化妆镜补妆,恢复美艳动人的状态。
她风情万种地拨了拨头发,问我:“我美吗?”
“美,美死了。”我红着眼睛用力点头。
“林麒,拜托你一件事,你把刚刚哭的那个女人,从脑子里抹去吧。我要去面试新工作,祝我好运。”她蹬着红色的高跟鞋,给我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转身离开,只留给我一个裙摆飘飞的背影。挂在我家门廊上的风铃似乎被麦莉离开时带起的一阵风吹动,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像神灵的呼唤。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小区里有慢跑的行人,把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弓着身子像在末日中奔跑。太阳在雾气中一点点攀上去,终于驱散阴霾。
我望着麦莉的背影笑了。在我心中,麦莉才是真正的“叔女”,无人能及。真正的“叔女”总是不动声色地顾全一切,时刻保持外表明艳动人,心如磐石能顶起宇宙,敢爱敢恨,用力哭用力笑,深爱生活中的每一天,不到骨头腐朽决不妥协。
我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个直击心灵的念头,像终于理清毛线团揪出线头,追着麦莉冲出去。麦莉走得太快,我一直追出小区,踩着棉拖鞋穿着睡衣追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才看到她,她刚过到马路对面。
“麦莉!”我在这头朝她大喊一声,毫不在意马路上赶路的上班族朝我投来的诧异目光。
麦莉停下看我,阳光照在她脸上,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