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尊沉默的山岳雕像,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浓雾,死死盯着下方金牛道东口那片被黑暗和雾气笼罩的开阔地。
“将军,”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副将赵铁柱,同样身披重甲,脸上有一道狰狞的旧疤,从眉骨斜劈到嘴角,让他本就粗犷的面容更添几分凶悍,“时辰差不多了。降卒……都赶到了。”
张小虎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他缓缓抬起带着铁手套的右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指向下方:“看。”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在浓雾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片蠕动的黑影。
那是两千名利州降卒。
他们被粗暴地从临时关押的谷地驱赶出来,像一群被赶上屠宰场的羔羊,跌跌撞撞地聚集在冰冷湿滑的山道上。
大多数人衣衫褴褛,甚至衣不蔽体,身上仅存的蜀军制式皮甲破破烂烂,沾满泥污和暗褐色的血迹。
一张张脸在朦胧的微光下清晰起来:刻满了长途奔逃的疲惫、家园沦陷的绝望、以及此刻面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们手中握着刚刚被强行塞进来的武器——锈迹斑斑的环首刀、豁了口的矛头、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
冰冷的铁器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脏,让他们握着兵器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昨天……昨天我们还在利州城头……”一个年轻的降卒牙齿咯咯作响,声音带着哭腔,对身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低语,“今天……今天就要对着剑门关……那是我们的关隘啊!”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死灰,他麻木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被露水打湿的布衣,哑声道:“活命……能活命就行……张将军……不是说了吗?摇旗,呐喊……不用真拼命……”
“可……可城上射下来怎么办?”年轻人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已经看到漫天箭雨落下。
老兵没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破刀攥得更紧了些,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浓雾中那若隐若现、如同洪荒巨兽般蛰伏的剑门关轮廓。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直了!别跟死了娘似的!”一声粗暴的吼叫撕裂了压抑的寂静。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朱雀军百夫长,带着几名杀气腾腾的甲士,像驱赶牲口一样在降卒队伍中穿行,手中的鞭子不时在空中爆出脆响,抽打在反应迟钝的降卒背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想想利州城是怎么破的!想想你们的婆娘娃儿!想活命,就按张将军的令行事!”
降卒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和痛苦的呻吟,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但在鞭挞和身后那些如同铁塔般矗立、全身笼罩在沉重板甲之下、只从面甲缝隙中透出冰冷目光的朱雀军重步兵的逼视下,骚动被强行镇压下去。
他们被推搡着,像一堆散乱的零件,勉强拼凑成一个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方阵。
在降卒队伍中,混杂着一千名“特殊”的士兵。
他们正是朱雀军中最精锐的步卒。
此刻,他们卸下了标志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沉重板甲,换上了普通蜀军降卒的皮甲,甚至更破旧的布衣。
然而,无论穿着如何,他们挺直的脊梁、沉稳如磐石的下盘、锐利如刀锋的眼神,以及行动间无声的默契,都与周围惶恐不安的降卒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或两人一组扛着需要合抱的巨大战鼓,或独自举着卷起的、颜色各异甚至有些破烂的旌旗,如同冰冷坚硬的礁石,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混乱的泥沙之中。
张小虎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这支“杂牌军”,最终停留在那些精锐步卒身上。
他微微侧头,对赵铁柱低语,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金铁般的质感:“‘钉子’都钉牢了?”
“将军放心,”赵铁柱咧嘴一笑,牵动脸上的伤疤,显得更加狰狞,“都混在最前排和中间紧要位置。
鼓手和旗手也都是咱们的老兵油子,知道轻重。
只要鼓点一响,旗子一摇,保管让姓杨的以为十万天兵下凡!”
张小虎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这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东方天际的云层边缘,终于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艰难地试图晕染开浓墨般的黑暗。
“时辰到了。”他低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猛地一夹马腹,披着厚重马铠的战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驮着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从山岩阴影中骤然扑出的猛兽,冲下了山坡,蹄铁踏在碎石上,溅起点点火星。
张小虎策马疾驰,玄甲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冷硬的光泽,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
他勒马停在阵前,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重重踏落,激起一片尘土。
“都听好了!”张小虎的声音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在狭窄、压抑、被浓雾笼罩的山谷间轰然回荡,震得前排降卒耳膜嗡嗡作响,连雾气似乎都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