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张女士的描述打开了一个无形的阀门。下一位分享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声音沙哑地提起他失踪的女儿:“…她总爱穿那件碎花裙子…粉色的…但现在…我脑子里…她的裙子…变成了一种…很硬的…闪着光的…像金属鳞片…走路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金属鳞片?行走的咔嚓声?这分明是回廊中低阶机械傀儡的特征!
接着是一个年轻男人,形容憔悴,双眼深陷:“…我哥…他以前左脸上有道疤…打架留下的…可昨晚…我梦见他…那道疤…在发光…是…是紫色的…像裂开的电路板…里面…有东西在蠕动…”紫色?蠕动的电路板疤痕?Z病毒感染的典型溃烂形态!
分享如同瘟疫般蔓延。每一个被提及的失踪亲人,其留在生者记忆中的最后形象,都在被系统地、不可逆转地篡改。棕色的温暖眼眸被替换成冰冷的金色齿轮眼;柔软的碎花裙子异化为坚硬的金属鳞片;陈年的疤痕扭曲成发光的、内藏蠕虫的紫色电路伤口…所有的改变,都精准地指向回廊中的存在:辰神使、机械傀儡、Z病毒感染者…那些本应只存在于另一个维度地狱中的造物,此刻正如同恶意的霉菌,从生者记忆的潮湿土壤里滋生出来,覆盖、替换掉原本鲜活的、属于“人”的特征。
陆昭感到一阵冰冷的眩晕。这不是个例!这是一场同步发生的、大规模的记忆污染!互助会里这些悲伤的面孔,他们不仅是受害者,他们本身正在成为这场瘟疫的温床和载体。他们的悲伤,他们的泪水,他们的记忆,都成了异化现实的培养基。而那个所谓的“观测室”,那个被凝固泪水宣告为“幸福归宿”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抽吸泵,正通过篡改记忆,将现实世界与回廊地狱的边界彻底溶解。
语言污染: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这弥漫着悲伤与异化气息的空间,像一个正在收缩的粘稠胃袋,要将他连同这些扭曲的记忆一同消化。他猛地站起身,金属折叠椅腿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这声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整个空间里压抑的啜泣、模糊的呓语,瞬间停滞了。所有低垂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猛地抬起。十几双眼睛,空洞的、红肿的、被泪水浸泡得如同烂桃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非人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步感。仿佛他们共享着同一个被悲伤锈蚀殆尽的灵魂。
被这非人的注视钉在原地,陆昭感到皮肤上爬过无数冰冷的蚂蚁。他想开口解释,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滋啦…
一阵尖锐的、仿佛老旧电台信号受到强干扰的电流杂音,毫无预兆地在他左耳深处——紧贴着那块植入芯片的位置——猛然炸响!杂音极其短暂,却带着足以撕裂神经的冲击力。
紧接着,一个声音穿透了那电流的余韵,清晰无比地灌入了他的耳道。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脆,稚嫩,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困惑和委屈。一个他曾在无数个回廊的噩梦边缘,在濒临意识崩溃的深渊里,奋力想要抓住却最终失落的童音。
小满。
“陆叔叔…”那声音怯生生地,带着一丝细微的电流颤音,却无比真实地敲打在他最脆弱的心弦上,“…为什么我的生日不存在呀?”
为什么我的生日不存在呀?
这句,如同一把淬炼于绝对零度的冰刃,精准地刺穿了陆昭试图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小满!那个在回廊初期就为了掩护大家撤离,被辰神使的机械触须撕成碎片的小女孩!她的声音,怎么会…怎么可能…从他的大脑芯片里传出来?
芯片!又是这枚该死的、嵌入他血肉的“观测者之眼”!它不仅是现实的污染源,不仅是数据幽灵的巢穴,现在,它更成了亡者声音的播放器!它截取了小满留在数据洪流中的最后残响,用它最纯粹、最无辜的疑问,对他进行最残忍的拷问!
“生日…不存在?”陆昭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重复着这句荒谬的质问。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他的喉头。他踉跄一步,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那些凝固在下巴上的泪珠琥珀,那些被篡改的记忆描述,那些麻木的、非人的注视…所有的一切,连同小满那稚嫩的、充满委屈的声音,都在这巨大的眩晕中扭曲、旋转,构成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回廊倒影。
他不再是寻找真相的探索者。他是行走的污染源,是连接两个地狱的活体通道。他的悲伤,他的存在本身,都在为这场无声的瘟疫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养料。这两亿个空椅子(那些失踪者留下的虚空),此刻正被一种无形的、来自回廊的冰冷意志,用扭曲的记忆和亡者的声音,一点点地填满、重塑。
他猛地推开身后的椅子,在那些麻木目光的注视下,跌跌撞撞地冲向被浑浊彩色玻璃光污染的出口。身后,啜泣声再次低低响起,如同为这场永不终结的葬礼奏响的、锈迹斑斑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