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首辅素来清廉,不铺张,不浪费,于衣食住行没有任何要求,唯独给夫人的葬礼办得奢华。裴慎知道,甄好与他不同。她自小便是被甄老爷娇宠长大,甄家是江南一富,吃穿用度不是最好,那也不是常人能及,她过惯了好日子,也喜欢出风头,不乐意被人压一
头。哪怕是最后一程,也是要风风光光的走。
他握着甄好的手,送走了甄好,之后所有的事宜,也全都由他一手操办。外人都说裴首辅情深义重,裴慎听着,心中却无多少波澜。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事情。甄好离开之后,他一个人独处时,却总是静不下来。他总是想起甄好离开时的模样,他的夫人爱打扮,年轻时娇艳动人,后来做了首辅夫人,怕在外上不得台面,便装作
是端庄正经,又苦心钻研,回回都要将其他人的风头压过去。哪怕是离开时,模样也是极好看的。
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没有人能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甄好闭眼之前,看着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他虽是没听到,大概也能明白。
她后悔了。
她是应该后悔的。
一生短暂数十载,大好年华都浪费在了他身上,还与他纠缠不休。若是当初甄家招赘时,换了其他人上门,她这一辈子,也许能过的更好。
他的夫人心地善良柔软,也许还不会将此事怪到他身上,或许临终时还在自责,自责耽误了他。
说耽误,却是一点也没有的。他不知道多少次庆幸过,庆幸自己得了这样一个好夫人,他有那样的怪毛病,近不得生人,自小便避着人走,除了裴淳之外,亲近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他遭过冷眼,听过
谄媚,唯独夫人一颗真心待他好,能在夫人这样好的人身边待着,午夜梦回之间他数次惊醒,生怕这是一场梦。
一场大梦做了几十年,等甄好离开,他的梦也醒了。府里的人并不少,虽然他没有亲生的子女,可抱养了好几个,养子养女们又各自成婚,子孙满堂。孩子们向来与他不亲近,与甄好的关系是最好的。自甄好离开之后,府
中都变得冷清了不少,人没有少,只是孩子们到他的面前时大气不敢出,哪怕是最大的养子已近中年,在他面前仍旧低眉顺目不敢抬头。
裴慎也无力搭理他们。
甄好去世的半年后,裴淳特地赶到了府中来。
“哥,我知道嫂嫂去世让你很难过,可你也不能就这样一蹶不振,若是嫂嫂还活着,这会儿肯定还要念叨你。”
裴慎耷拉着眼睛,头也不抬:“念叨我什么?”
不等裴淳应,他便接着道:“她活不过来了。”
裴淳叹了一口气:“嫂嫂还在世的时候,对你这样照顾,平日里最记挂着你,嫂嫂去了,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裴慎没吭声。
裴淳在府中留了几日,可他还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公务繁忙,又走了。
裴慎觉得,自己应当没有什么变化。首辅夫妇伉俪情深,名声在外,不只是裴淳,还有许多同僚隐晦慰问,连宫里的皇帝都把他叫进了宫去,府中子女们看他是更是欲言又止。裴慎不堪其扰,干脆向皇帝告
假,去了城外的金山寺。
他已是当朝首辅,寺中也要给他面子,安排了一间厢房住。金山寺里有个得道高僧慧远大师,活了一百多年,算什么都灵的很。裴慎从前陪甄好来过,算的是他们的子女运,只是他们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更不可能有孩
子。裴慎也偷偷找大师算过,他与甄好的姻缘。
当时慧远大师告诉他,事在人为。他也摸不准这是什么意思,到现在已经知道了结果,大抵是有缘无分。
他去找了慧远大师。
佛祖说人有生死轮回,他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若是当真有,却也想知道甄好能否投个好胎。
慧远大师年事已高,头发花白,仍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裴施主,人之生死皆有定数,莫要太放在心上才好。”
裴慎轻声道:“我耽误了她一辈子,若是能让她投个好胎,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慧远大师笑而不语,闭口不再回答。
裴慎就在金山寺住了下来,整日吃斋念佛祈福,有空便去求见慧远大师。
直到某日夜里,寺中忽然出了大火,全寺惊动,裴慎也走了出来。他年纪虽大,身体却还硬朗,每日强身健体,救火如救人,也不敢迟疑,帮着加入了救火。
这会儿天气炎热,气候干燥,偏偏今夜风大的很,金山寺上下又多是木料,火势旺盛,裴慎提了没几桶水,便听到有人喊:“慧清大师还在里面!”
火势大盛,无数僧人望而止步。
裴慎却跑了进去。他已经是孑然一身,无所畏惧,所有惦记的事情都没了,若是豁出一条命能换个人回来,那也是好的。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他当真把慧清大师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