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惊变(6)
商成去找自己那两哨人,没走几步就遇见满处寻他的小石头,等小石头把他带到地方,孙仲山已经把队伍整顿停当。一百多边军士卒以什为单位列成整整齐齐一个小方阵,抱着刀枪席地而坐。方阵四边又留出了一条能过两匹马的临时通道,不少士兵就站在通道另一边,对着西马直的边兵指指点点。这些全是别地方来的护粮士兵,不是边军里的老兵油子就是卫军里的羸弱刺头,压根就不大看重辎重营下达的军令,又都知道战事不到万不得以时候自己绝没有上战场的机会,更是不怎么理会什么原地休息待命的号令,如今这十几支粮队的兵挤在集结点东边这块缓坡地上,既没整齐的队形也没什么纪律,有扎堆说话排解恐慌的,也有捂刀抱头呆坐出神的,还有裹着毡毯薄被滚地懒躺的,声音嘈杂纷乱犹如一群炸巢的野蜂在半空中盘旋。商成木着脸扫视了一圈,灯火昏暗中也瞧不清楚这些队伍的旗号。
孙仲山正在和钱老三商量夜间布置警戒的事情,抬头看见他,两个人便一起过来向他请示。
商成说:“这事你们看着办。”
孙仲山道:“那晚上派两个人在队伍周围游动就成。这里是左军辎重营,关防密得很,咱们不用象路途上那样谨慎。再有个个军官值夜招呼就够了。我来守上半夜。”钱老三接口道,“那我守下半夜。”
商成点头同意这样的安排。他斜睨着周围那些兵,问道:“他们都是从哪里过来的?”
孙仲山说道:“我刚才留意过令旗,大多是边军,广良留镇定安宝瓶几个寨子的都有;还有一个队伍打的是燕山中军的旗号。”
“包坎呢?”
钱老三随手一指,咧着嘴说道:“一个兵的脚刚才被人群一冲崴着了,包坎带他去找辎重营的军医看伤了。”他自己的胳膊也在一辆马车的轱辘撞了一下,现在抬手还有些生疼,不过好在没伤着骨头。
商成对钱老三说道:“你去找辎重营的人,让他们派军医出来巡视一回,看士兵民里有没有扭了脚带了伤的,赶紧调治。”又对孙仲山说,“你去把那几支粮队的带队军官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两个人行个礼就都去了。商成随手点了两个兵打起火把站自己身后,便手握着腰刀立在队伍边等那些军官。左近的兵看他身材高大神态威严,喋喋议论声不由自主就小了许多,借着火把光亮又觑见他头上戴的竟然是起双翅的镔铁兜鍪,嘀咕着窃窃私语都退到远处。转眼间他周围就空出一块地。
片刻时间,周围粮队的带队军官陆续汇聚过来。这些人接到了孙仲山的传话,知道有位商大人召集他们议事,可大都不清楚这位“商大人”到底是哪位大人,也不知道到底议的是什么事,顶着满头的迷糊过来,才看见商成的盔甲样式战袍颜色,人人心头都是一凛,再搭眼旁边那支咳嗽都不闻一声的整齐队伍,个个行过军礼就默不作声站到一边静立着等商成说话。
商成只压着刀柄不开腔,知道孙仲山回来缴令,他才开门见山说道:“我是北郑边军西马直假职指挥商成。”这话一出,一二十个军官里除了两三个认识孙仲山的人早有猜测之外,其他人大都耸然动容,不远处看热闹的半圈兵里也是嗡一声传出一阵惊叹——眼前这个高大个子军官,就是屹县商和尚、北郑商瞎子?
商成继续说道:“让大家过来,是想和大家商量个事情。”他漫手一指周围那些兵。“看见这些兵没有?怎么都没有归队?是没有听到刚才的号令,还是约束不了自己的部下?”他一边问一边把目光扫了一圈。被他望过的军官都有些羞惭地低下头。他顿了顿,缓下口气说道,“眼下大战在即,东西北三面的敌人即将合围,大营马上就要全军整肃熄灯待命。这种时候要是哪支队伍约束不当,当兵的固然要遭殃,咱们这些当官的也要脱不了干系……我希望各位马上回去整顿自己的队伍就地休息,不许喧哗,也不准随意走动。”说着抬手抵胸口行个军礼,“就是这个事情。大家赶紧回去办。”
他开头说的是“商量”个事情,可谁都没能插上一句嘴他就“送客”,好几个军官心里便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人的名树的影,面前这家伙带出来的兵是燕山首屈一指的精锐,自己又是全燕山卫有数的悍将,身上还披着七品以上武官才能穿的青色战袍,在场这些八九品小武官谁敢和他当面顶撞?众人乱纷纷地回个礼,嘴里吼一声“遵大人军令!”就各自回去整束队伍。
原本这些军官以为,安抚队伍里这些老兵油子遵守纪律很要花点工夫费些力气,谁知道今天晚上的集合整顿出奇地顺利,他们还没回到队伍的集结地点,平日里连天王老子的气都不服的那些家伙早就归队了,哨队军官几声口令一下,都抱着刀枪齐刷刷坐下,虽然摆出的队形不太整齐,可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当兵的模样。起初各支粮队的军官们心里还有些沾沾自喜,随即一想就知道其中的缘由——这全是“屹县商和尚”这五个字的功劳。不过他们也服气——人家商和尚那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威风……
此时大营里早已经是严阵以待,站在草坡上便能看见军营里戒备森严,营帐间全副武装的士兵成行成列地向寨墙营门移动,马们赶着驮马把成驮成捆的箭朝前面输送,悬铃策马的传令兵在星罗棋布的营帐间纵横来去,集合号令此起彼伏参合加杂。随着几声号角呜鸣,由远及近的灯火次第黯淡熄灭,连高处了望塔上的三串示警灯笼也是光华全无。周围十数里环抱大草甸的左路军大营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孙仲山还是头一回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战斗,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心头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踏实。但是他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惶恐不安,便不停地沿着临时通道来回踱步。好在他是值夜军官,不用随队伍坐休息,别人也不觉得他走来走去有什么奇怪。偶尔他也会在场地尽头停下脚步,立在黑暗中遥望一下东南方向那条朝大营疾奔的“火蚯蚓”,再侧耳倾听一回大营里忽起忽落的短暂急促叱咤喝令。近处兵士们沉重的呼吸声让他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心紧得几乎揪作一团,双手里攥的全是冷汗。他围着队伍绕了好几个圈子,情绪不仅没有平复,反而愈加地纷乱,便转过来想找商成说说话。
他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石头把一块毡毯展开朝草地上一铺,商成自己去了甲摘了盔,搬块原本用来压帐篷角的石头作枕头,便朝毯子上一倒,撩起半边毯搭在身上准备睡觉。孙仲山在商成旁边的草地上片腿坐下来,想说点什么,可现在他心里乱得就象一团麻,根本就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商成张着眼睛等了半天,看他不说话,便问道:“怎?想老婆了?”
“没。”
“没想老婆?你就扯淡吧。”商成笑着奚落他,“你就没钱老三老实。刚才他也来过,和你现在一样,坐地上吭吭哧哧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我一问,他就老实承认了——惦记一岁大的儿子哩。”他把手枕在脑袋下,望着月暗星稀的深邃夜空幽幽出神,良久才无比怅惘地吁了一口长气,轻轻的说道,“我也想我老婆,惦记我儿子。他也差不多一岁了……”
这是孙仲山第一次听商成提到他的婆姨和儿子,在这之前,他没有在任何场合听商成提到过他们。孙仲山紧绷着嘴唇,没有马上接话。商成和莲娘的不幸遭遇,很多人都和他说起过,几乎每一个和他提到莲娘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说这样一句话——“和尚讨了个好婆姨”……他现在甚至都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商成提到他们时的表情。他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安慰商成:“你别担心,你和嫂子,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话才说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这种干巴巴的宽慰话毫无意义,说了还不如不说!
商成默了一会,很平静地说道:“是啊,总会见面的。我知道,她带娃在某个地方等我,在等我去找他们。”
孙仲山攥着刀鞘不知道该说才好。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有点笑容,说道:“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嫂子。我听别人告我说,嫂子是个好婆娘……”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现在后悔得恨不得用手里的刀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孙仲山!你这个蠢笨家伙!活该你被发配!活该你背井离乡……
“是啊,她是个好婆姨。”商成枕着胳膊,仰望着闪烁的星星,没戴眼罩的左眼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提到妻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地温柔。“她算不上漂亮,不过很能干,把我们那个烂糟包的家营务得再好没有了。刚成亲那阵,我们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全靠她会营生,才慢慢地把窟窿填补上。我那时还是个揽工汉,干的都是粗重活,一天干下来,浑身酸疼得要死,恨不能躺在草堆里一睡就再不起来,可回到家让她伺候两天,又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孙仲山强忍着心头的难过和辛酸问道:“听说是十七婶子替你们撮合的亲事?”
商成嗯地应了一声:“算是十七婶的媒人,也可以说不算。我在谷场上摔管校尉那回,莲娘她也在场,是她先相中我这个和尚,然后我才央告媒人去提的亲事。”他偏过头乜了孙仲山一眼,撇嘴说道,“我们两口子可和你们两口子不一样。我这怎么也算是自由恋爱,不象你,送别人回家,结果半道上给自己撮火了一个媳妇——我要是御史,就治你个假公济私的罪,更别说你成亲超假了。朝廷有制度,婚嫁假期只有七天,连带路途也不能超过四十二天。你说你成个亲前后耽搁了多少天?亏得我这人心地好,帮你把那哨兵带着,换个人早一脚把你踢出边军了。现在想起来我真亏啊!你讨媳妇我送了那么重的礼,最后连盏茶汤都没喝上,如今你媳妇还赖在我家里,还要我妹子天天伺候照应——你怎么就从来都不提房钱呢?就算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事,你也该主动点吧……”
孙仲山知道商成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就苦着脸哭穷:“你也知道我讨个媳妇花了多少,至今还是一屁股债……”
商成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这话拿去哄鬼吧!说出来谁会相信?好了好了,不和你扯淡了,我要睡一会。半夜你和钱老三交班时和他吱一声——天没亮不许叫醒我。谁敢扰我清梦,回了西马直我让他这辈子别想从烽火楼里出来。”说着把毡毯一裹就闭上了眼睛,不一时便传来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孙仲山也捏着刀站起来,晃晃头松活下手脚筋骨。说来真是奇怪,他本来想和商成聊聊即将到来的战事的,结果两人聊了半天,竟然没有半个字和军事沾边,可偏偏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和紧张,居然就消褪了一大半。这实在是太奇妙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立在原地思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算咧,想不出来就不想。他提着刀又绕队伍巡视了一回,发现竟然有不少兵已经和商成一样,裹着毡毯军被就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