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河男爵夫妇的确是极端淡漠和狂躁的一对儿。男爵对于妻子说的话,一概不予置理,夫人则不管别人的反应,嘴里一味滔滔不绝。
不论是在自家还是在外头都是如此。男爵看起来总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他有时批评起别人来,寸铁杀人,语言锋锐,但决不绵延长篇,拖泥带水。然而,夫人就不同了,对于她所要说的人,费尽千言万语,也还是不能描画出一个鲜明的肖像来。
在日本,他们是英国第二部劳斯莱斯轿车的买主,并以此为荣,洋洋自得。男爵在家里用过晚餐,换上丝绸吸烟服,心不在焉地听着漫无边际的夫人唠唠叨叨。
夫人将平冢雷鸟一派人邀至其家,每月举行一次集会,根据狭野茅上娘子的名歌命名为“天火会”。没想到每次集会都碰上下雨,于是报界开玩笑称作“雨日会”。夫人对于思想这类事一窍不通,她兴奋地瞅着这帮子富于理性的觉醒的妇女,简直就像瞧着一窝母鸡,而这群母鸡又确信自己已经学会如何产下全新型鸡蛋,例如三角形鸡蛋的本领。
这对夫妇应松枝伯爵邀请出席赏樱活动,半是迷惘,半是高兴。迷惘的是,这种赏樱会在未去之前就明明知道很无聊;高兴的是,他们可以借此进行真正西洋式的无言的示威。况且,这种豪商之家,一直和萨长政府保持良好的关系,从父辈起,那种对于乡间出身者暗暗的轻侮,就构成了他们新型的不屈的优雅的核心。
“松枝先生家里,又要招待皇家的人了,估计还会鼓乐相迎一番吧。他们家族总是把邀请皇室当做演戏一般对待。”
男爵说道。
“咱们总是不得不隐瞒新思想。”夫人应和道,“不过,隐瞒新思想,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显得很仗义吗?悄悄混进守旧的人群中,不也是颇有意思的事吗?松枝侯爵对洞院宫殿下毕恭毕敬,有时又莫名其妙地摆出一副朋友的架势,倒是一场好看的戏哩!我到底该穿哪套西服呢?大白天总不能叫我穿夜礼服去吧?倒不如索性穿那件衣裾上有花纹的和服更合时宜。那么就告知京都的北出,叫他们赶制一件衣裾上印染着‘夜间篝火照樱花’的和服吧。可是我这个人,不知怎的,总觉得衣裾有花纹的不适合自己。说不定自己以为不合适的其实最合适,对吧?这种事儿我总是闹不明白,你的想法到底如何呢?”
——当天,侯爵家传过话来,请新河男爵夫妇务必于皇族到达之前光临,因此他们故意按约定迟到五六分钟,不用说还是距离皇族到达预留了充足的时间。故而,对于这种乡巴佬的做法,男爵感到非常气愤。
“莫非洞院宫的马车的马半路上得中风症了吧?”
他一来到就急忙讽刺地说,但是男爵不管说什么样的风凉话,总是按英国方式,只是无表情地在口中嘀咕,谁也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这时,传来一声报告:皇家的马车已经进入侯爵家的大门,东道主们排列于主楼门口,准备夹道欢迎。马车掩映于小型花园的松树荫里,马蹄踢着道路上的小石子驶了进来。这时,清显看到马打着响鼻,昂起脖颈,竖立着灰白的鬣毛,宛若一股即将粉碎的狂涛卷起白色的浪花。稍稍溅上些春泥的马车,车帮上金色的菊花徽章,静静地闪动着一轮金色的漩涡。
洞院宫头戴玄色圆顶礼帽,留着漂亮的灰白的髭须。妃殿下跟在他身后,踏上预先铺在地面上不用脱鞋可以径直进入室内的白布,登上了主宾席。在这之前,他和大家轻轻施了礼,但正式的寒暄,要等到达客厅之后举行。
清显看到打眼前走过的妃殿下一双黑色的鞋尖儿,在雪白的薄纱裙裳下交替出现,犹如余波荡漾的水沫之间时隐时现的马尾藻的小黑果儿。因为姿态过于优雅,使他不敢抬头瞥一眼这位老妇人的尊容。
侯爵在大厅里向殿下介绍今日的各位宾客,其中只有聪子一人是初次见面。
“这么漂亮的女儿,竟然一直瞒着我呀。”
殿下向绫仓伯爵诉苦,站在一旁的清显,刹那间脊背似乎掠过一种轻轻的颤栗,他感到,在周围人的眼里,聪子就像一个华丽的彩球,被一脚踢到天上去了。
暹罗两位王子一来到这里,就受到同暹罗有着亲密交情的洞院宫的款待,所以立即谈得很热络。洞院宫问他们学习院的同学是否亲切,乔培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回答:
“大家都像十年前的旧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所以一点儿也不觉得生分。”
除了清显,他们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朋友,两个人至今很少去上学。清显对这些一清二楚,所以听到这话觉得很滑稽。
新河男爵一颗银子般锃亮的心,临出门前又特地打磨一番,但一到众人之间,就立即黯然无光了。他一听到这样的应酬话,心也锈蚀得越来越厉害了……
接着,在侯爵的陪同之下,客人们随着洞院宫到庭院里观赏樱花。日本人的习惯,不大容易同客人打成一片,他们只是妻子跟在丈夫后头。男爵已经明显地又陷入神情恍惚的状态,他看着前后离得很远的人们,对妻子说:
“侯爵自打到外国留学以来,学会了时髦,不再妻妾同居了。他把小老婆撵到门外出租的房子里,离正门有八百米远。岂不是只有八百米的时髦吗?正好合乎那句‘五十步笑百步’的谚语哩!”
“要实行新思想,就必须做得更加彻底。不管世上说些什么,我们家就按照欧洲习惯,一旦有约会,哪怕夜间临时外出,也一定做到夫妇同行。您瞧,对面山上两三棵樱花树和红白布幕,一同映在湖水里啦,多好看呀!哎,我的印花和服怎么样?在今天的客人里,称得上一等。而且,衣服的图案又新潮,又大胆,要是站在湖对岸,瞧看我那映入水中的身影,指不定有多漂亮呢。我站在这边岸上,但又不能同时站在对面岸上,这是多么不自由啊!喂,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啊?”
新河男爵承受着这种一夫一妻制卓有成效的洗炼的考验(也是他心甘情愿),宛若先于别人乐于做一个百年前思想的受难者。男爵生来不向人生寻求激情,不管怎样难耐的辛苦,只要不必强求激情的介入,他就可以当作一种时髦,颇为大度地对付过去。
山丘上的游园会场里,由柳桥的艺妓扮演的风流武士、女侠、奴仆、盲艺人、木匠、卖花女、卖版画者、青年、城中女郎、乡下姑娘以及俳谐师等,声势浩大地迎迓着宾客。洞院宫对站在一旁的松枝侯爵露出满意的微笑,两位暹罗王子高兴地拍打着清显的肩膀。
清显的父亲和母亲,分别集中陪伴着洞院宫殿下和妃殿下,因此,清显就只好同两位王子呆在一起了。艺妓们围着清显团团转,清显为了使她们多多接触两位语言不通的王子,费尽了心机,哪里还有顾及聪子的闲空儿。
“少爷,您就陪我们玩一会儿吧,今天可来了不少单相思的女孩子啊,您怎么能放着她们不管呢?不是太绝情了吗?”
扮演俳谐师的老妓说道。年轻的艺妓,还有那女扮男装的艺妓,眼角搽着胭脂,微笑的表情似乎恍惚于醉态之中。临近夕暮,本来,清显渐渐感到周身肌肤寒冷,可是此时,他身边拥红倚翠,仿佛圈在密不透风的六曲二双的绢丝彩屏之中。
这群女子欢声笑语,快乐非常,她们的肌肤仿佛沉浸于冷热适度的温汤之中了吧?她们说话时手指的动作,白嫩的喉结似乎镶嵌着小小的金色合叶,到了一定时候停下来,优雅地颔首点头。她们巧妙地避过人们的插科打诨,一瞬间眼角虽然刻印着娇嗔,但口中不绝微笑的表情,忽而又一本正经谛听客人的谈话,那副十分投入的姿态,微微抬手捋着头发时刹那间难以排遣的惆怅……清显注视着她们的各种娇姿媚态,不由将艺妓们频繁的眼波和聪子那种独特的眼波细加比较,力求找出不同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