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听说寺院的人们起得很早,所以天刚蒙蒙亮他就急忙爬起来,匆匆吃完早饭,叫了辆人力车出发了。
清显在被窝里睁开温润的眼睛,他的头依然枕在枕头上,“拜托啦”,他那望着本多的眼神刺伤了朋友的心。本来,本多直到现在只是打算到寺里碰碰运气,内心倾向于立即将重病的清显尽早带回东京。但是,当他看到清显的眼神之后,随即改变了主意:他决心凭借自己的力量,务必使清显能见到聪子。
碰巧,这是个早春里温暖的清晨,到达月修寺的本多,发现自己很早就被打扫寺院的男仆盯上了,那男仆从远处一看到本多,就返身跑进去了,他一定是看到来人穿着同清显一样的学习院制服,立即引起戒备之心吧?出来应对的尼僧,没等客人通报姓名,就摆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僵硬的面孔。
“我姓本多,是松枝的朋友,这次为他的事从东京来到这里。我想拜见一下门迹大师,可以吗?”
“请等一下。”
本多在内门入口等了好长时间,他心里一直盘算着,要是遭到拒绝应该怎么对待,谁知不一会儿,那位尼僧又来了,请他到客厅去。本多很感意外,心中立即生起一线希望。
接着又在客厅等了很久,障子门关得严严实实,看不见的庭园里传来黄莺的啼鸣。门的拉手周围贴着剪纸,依稀浮现着菊花和云彩的纹饰。壁龛的花瓶插着油菜和桃花。油菜花粗鄙的鹅黄色十分显眼,胀鼓鼓的桃花蓓蕾凸显在黝黑的枝条和淡青的叶子之外。隔扇一抹银白,但却立着一扇颇有来头的屏风。本多凑近身子,仔细观望屏风上的四季图:一副狩野派画风中添加了大和绘的色彩。
季节由右侧春天的庭园开始,生长着白梅和青松的庭院,有几位殿上人游玩赏景。桧木板墙内的宫殿,从金色的云丛里露出一角来。顺序向左移动,一群毛色斑斓的小马驹欢蹦跳跃,池沼不知何时已转为水田,姑娘们正忙着插秧。黄金般的云丛深处,两股小小的瀑布飞流直下,和池塘边的青草一起,报告着夏令的到来。水池边竖着币帛以祓除六月的不祥,殿上人聚集在这里,身旁有奴仆和朱衣小舍人伺候着。红色的牌坊附近群鹿相互嬉戏,神苑内牵出一匹白马,带弓的武官正在为祭祀忙碌地做准备。眼见着红叶映照的池面即将进入万物萧索的冬季,金光辉耀的白雪之中,有人开始驾鹰出猎了。竹林负载着积雪,斑驳的竹影间隙,辉映着金色的天空。一只野鸡微微闪现着火红的颈毛,箭一般冲天而起。枯芦中一条白狗,向着冬空中飞翔的野鸡狂吠不止。猎人胳膊上的老鹰,双眼泛着威严的凶光,死死盯着野鸡飞去的方向……
四季屏风图看完了,本多回到座席上,门迹还没有出现。刚才那位尼僧用托盘端来了点心和香茶,告诉他门迹一会儿就到。她说:
“请慢用。”
桌子上放着一只贴画小盒子,无疑是这里的尼僧亲手制作的。看起来工艺甚是粗糙,说不定是出自聪子本人尚未熟练的双手。小盒子四边贴敷着彩印的花纸,盖子上厚厚的贴画,完全是典雅的宫廷风格,浓艳、华美,重重叠叠。贴画的图案画着一位童子在追赶一对蝴蝶。蝴蝶一黑一红,比翼而飞;童子光着身子,长着宫廷偶人的眼睛和鼻子,肥敦敦的肌肉是用一团白绉绸裹成的。本多走过早春枯寂的田野,登过荒凉的冬天树林间的坡道,于月修寺晦暗的客厅中央,开始品味着好似蜜糖般的女人甘美的情韵。
传来衣服窸窣的响声,一老挽着门迹的手,身影映在障子门上。一身紫色的法衣,露出光艳的小小的脸庞,黄杨木雕般的清净,找不到一点年龄留下的尘埃。门迹笑微微地坐下来,一老守在她身边。
“听说是从东京来的?”
“是的。”
本多当着门迹的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是松枝少爷的同学。”
一老添了一句。
“说实话,松枝少爷年纪轻轻,也怪可怜的……”
“松枝发高烧很厉害,躺在旅馆里起不来,我一接到电报就赶到这里,今天我是替松枝求情来啦。”
听她这么一说,本多这才顺利地诉说着。
本多觉得,站在法庭上的年轻的律师或许也是这般心情。他根本不顾审判官有何想法,只是履行辩护,阐明自己的观点,尽力维护当事人的一身清白。他从自己和清显的友谊说起,讲到了清显眼下的病情,告诉门迹他为了见聪子一面甚至豁出了性命。清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月修寺将悔恨莫及。本多语言如火,说得浑身燥热,他身处寒气森森的山寺的一隅,感到自己的耳朵直冒火,脑袋也几乎燃烧起来。
听到他的一番话,门迹和一老似乎被他打动了,两个女人一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