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请您体谅一下我的处境吧。朋友向我诉苦,我把钱借给他,松枝是拿这笔钱做盘缠才来这里的。至于松枝在羁旅之中染上重病,我觉得对松枝的父母,自己的责任也很重大。我想您也许会认为,既然如此,理应尽早把病人带回东京才是啊。不错,作为人之常情,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不过,先不谈这些,我来拜访您,是为了尽早实现松枝的宿愿,我也顾不得将来他的父母会如何抱怨我了。我看到松枝的眼睛里充满着不顾舍弃生命的渴望,我想帮助这位朋友,使得他的渴望得以实现。我想,您要是看到他的眼睛,也一定会动心的。在我看来,松枝的一腔渴望,比起他的重病更为重要,绝对不能坐视不管。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感到他的病已经没救了。我是替他来传达他临终之前的愿望的!请菩萨大发慈悲,答应他见上聪子小姐一面吧。难道怎么都不能允许他们见面吗?”
门迹依然闷声不响。
本多担心再继续说下去,反而会妨碍门迹改变主意,心里虽然激动难平,还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冰冷的屋子寂静无声,雪白的障子门雾一般透着亮光。
这时,本多仿佛听到一种宛如红梅花开般的幽然的笑声,那声音虽说不是来自一板之隔的近旁,但也不是太远的地方,说不定是廊下的一隅,抑或是毗邻的房舍。但他立即改变了想法,本多所听到的年轻女子的窃笑,假若他的耳朵没有听错的话,那声音肯定是荡漾于春寒的空气中的啜泣。比起强忍的呜咽来的快捷,犹如绷断的琴弦,暗暗传递着呜咽断绝的余韵。于是,他又想到,这一切好像是耳朵产生的一时的错觉。
“或许,您以为我的话太不近人情了吧?”门迹终于开口了,“看来,也许您认定是我不让他们两人见面的。其实,这是人力所不能阻挡的事啊,不是吗?聪子她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今生今世啊,她不再想见面啦。我想菩萨会体谅她的心愿,也就依了她的吧。虽说少爷也够可怜的。”
“那么,您还是不肯答应,是吗?”
“是。”
门迹的回答带着无可名状的威严,他再也无话可说了。“是”这个铿锵有力的字眼儿,可以把天空撕得粉碎,就像撕毁一块锦缎。
……其后,本多实在想不出好办法了,门迹对他讲了许多尊贵的事情,他也很难听进去。眼下,他只是不愿看到清显失望的表情,所以才迟迟不肯告辞的。
门迹跟他讲了因陀罗网的故事。因陀罗是印度的神仙,这位神仙一旦撒开网来,所有的人都逃脱不掉。一切生灵都牵连着因陀罗网而生存。
所有的事物都是根据因缘果的理法而产生,这就叫缘起,因陀罗网就是一种缘起。
法相宗月修寺的根本法典是唯识的开祖世亲菩萨的《唯识三十颂》。唯识教义对于缘起,则采用赖耶缘起说,其根本就是阿赖耶识。所谓阿赖耶识,原以梵语alaya表音,可以译作“藏”,其中隐含着一切作为活动结果的种子。
我们于眼、耳、鼻、舌、身、意之六识深处,还具有第七识,即末那识,也就是自我意识。阿赖耶识则在更深之处。《唯识三十颂》写道:
恒转如暴流。
意即如激流奔涌,相继转起而不绝。这一识正是有情总报的果体。
无着的《摄大乘论》由阿赖耶识的变转无常之姿态,展开关于时间的独特的缘起说。这就称作阿赖耶识和染污法的同时互换之因果。唯识说认为,现在只有一刹那诸法(实际只是“识”)存在,过了一刹那,即灭而化为无。所谓因果同时,就是阿赖耶识和染污法于下一刹那同时存在,并且互为因果,过了这一刹那,双方共同化为无。下一刹那,又重新产生阿赖耶识和染污法,互相更换为因果。存在者(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每一刹那因灭亡而于此产生了时间。由于每一刹那的断绝和灭亡,因而时间就会连续出现,这就好比点与线的关系……
——渐渐的,渐渐的,本多感到自己深入到门迹所讲述的深奥的教义之中了。不过,在这种场合,他深究其道理的精神未曾调动起来。犹如暴雨突然袭来的艰深的佛教用语,还有其中自然包含着时间经过、自无始以来继起的因果,同时由于因果互换这一乍看起来似乎矛盾的观念的操作,反而成为促使时间成立的要素。门迹对这些都一一加以说明……各色各样难懂的思想皆出现疑问,也没有心思再三请教。况且,门迹每说一段话,一老总是不断在一旁帮腔,“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本多心中十分烦躁,他思忖着,眼下门迹所讲解的《唯识三十颂》和《摄大乘论》,暂且将书名记在心中,他日慢慢加以研究,有了疑问之后再行请教。况且,本多尚未觉察,门迹那些初看起来显得很迂阔的议论,对于清显和他自己来说,宛如照在池水上的天心的月亮,显得多么高渺,又多么致密!
本多鞠躬致谢,匆匆离开了月修寺。
[89]室町·江户时期重要绘画流派,以狩野正信为其始祖。历经元信、守信(探幽)等,代代相传,日臻成熟。此画派善于运用宋元绘画和大和绘相结合的表现手法,长于山水、花鸟等水墨画,极盛一时。[90]指有别于中国水墨画、带有日本情趣的风俗画。[91]指四五位以上允许升殿(清凉殿、紫宸殿)的官员。[92]公卿贵族家的童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