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千秋殿烛光亮如白昼,光芒照在富丽堂皇的廊柱、墙壁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殿前广场、大殿两侧早已是戒备森严,一队队神色冷厉的带刀禁卫来回巡视,以防有人行刺太后。
这种如临大战的森严戒备,也是胡太后被元乂和刘腾幽禁之后所吸取的教训,元乂是她妹夫,于是她当对方是自己人,力排众议的步步提拔他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尚书令、侍中,此外还还元乂的妻子为冯翊郡君。然而她最信任的人,却给了她致命一击;经此生死不由己的软禁之后,本就担心被人弄死的胡太后变得神经兮兮,再也不敢相信所谓的亲人了。一到夜色来临,便在四周部署大量禁卫。
也是从那以后,胡太后重用酷吏替自己剪除障碍,郦道元因为酷厉狠绝的办案作风,得到胡太后青睐,这才得以复出、并且青云直上,成了御史台御史中尉。
郦道元酷厉风格虽然更胜以往,可是受到罢免期间,也在反思。他以前在地方大搞株连,只要一人犯事,一里尽皆问罪,故而深受百姓憎恨,他复出以后,痛定思痛,专门盯着文武百官搞,再也不管百姓家的鸡毛蒜皮。
郦道元知道胡太后入夜后,一般不会召见臣子议事,忽然得到召见,还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儿,一路上都惴惴不安。他走进千秋殿,向胡太后遥行一礼:“老臣参见太后,不知太后召见老臣,有何差遣?”
胡太后已经恢复了从容自信、高高在上、雍容高贵的气质,她令郦道元平身,却是久久不发一语。
郦道元眼观鼻、鼻观心,拱手肃立,耐心的等候着。
过了许久,胡太后目光看向郦道元,缓缓开口道:“自先帝驾崩以来,大魏战乱不断,民生多艰。这满朝文武要么处心积虑、鱼肉百姓,要么贪污索贿、卖官鬻爵,一个个都在毁损大魏江山基业。而至尊年岁不足,受了馋臣蛊惑,对我也有所误解,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话,郦道元可不敢接,只能避重就轻的说道:“太后,龙生九子,九子各有不同,长子囚牛喜音律、俏然居琴头;次子睚眦嗜杀斗,刻镂于刀环;三子嘲风好远眺,常被放在宫殿、楼台等建筑物的屋角上;四子蒲牢好吼叫,故铭刻于钟;五子狻猊喜烟好坐,故铭刻于香炉;六子霸下善于负重,故为碑下龟;七子狴犴、八子负屃、九子螭吻也是各有所好,同胞兄弟犹且如此,更何况是文武百官?太后用人,只要扬长避短便是了。”
胡太后默然半晌,徐徐的站了起来,嘴边噙着一抹冷笑,自言自语的寒声道:“人都有私心,谁都不例外。如果他们在利己的同时复又利国,我很高兴,也欣赏这种私心。然而有人蛊惑至尊、挑拨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企图搅乱皇宫。这种人,却是万万不可饶恕,你先将这类奸佞查出来,至于平常的贪官污吏可放到以后。”
“臣遵旨!”郦道元应了一声,小心询问道:“敢问太后,不知可有嫌疑人等?”
“没有!”胡太后摇了摇头,皱眉道:“我感觉有这类人存在,具体是何人、有没有这类人,却要你们御史台去查。”
“这……”郦道元惊诧莫名,原来太后毫无证据,只是凭感觉来着?这让他们御史台从何查起?总不能乱抓、乱杀一通吧?
胡太后也知他的难处,于是给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方向:“一般来说,至尊当太子时期的属官、诸妃嫔娘家人最不安分,御史台从这方面入手。对了,潘充华却是不必查。”
胡皇后是她从兄、冀州刺史胡盛之女,元诩一向视她为太后安插到身边的细作,自无亲近之举。胡太后为了让皇家开花散叶,又将博陵崔孝芬、范阳卢道约、陇西李瓒、琅邪王绍、渤海高雅等名门子弟的女儿选纳入宫,然而元诩一概不理、专宠充华潘外怜一人。
不过和那些名门女相比,胡太后却知道潘充华反而没有一丝嫌疑,因为她以前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宫女,若非无依无靠的老宦官成轨收她为义女,早就无声无息的死在永巷了。成轨既不是有地位的高等宦官,而且死了六七年,哪有什么势力留给义女?
“喏。”郦道元有了方向,心下暗自舒了一口气,见胡太后再无其他吩咐,便取出卫铉的谢表取了出来,双手高高举起道:“此乃上党郡太守、河东郡卫铉的谢示,还请太后过目。”
一名宦官上前接过,检查无隐患,这才转交给胡太后。胡太后打开册子一看,双眼不禁一亮,赞叹道:“好字啊,真不愧是书法名门后裔,字形虽有卫夫人之风,然笔法刚劲有力、结体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势磅礴、化娴雅婉丽为雄浑大气。已有自成一家韵味。”
胡太后多才多艺,弹得了琴筝、吹得了箫笛、写得了好字、提笔能作诗,而且还是一个“追星族”。在她孀居不久、即将临朝称制的时候,听说大魏名将杨大眼之子、杨白花武艺出众、相貌瑰伟,便想见上一见。
后来人们以讹传讹,被人们说成了逼迫杨白花与她私通,此事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导致身在荆州杨美男吓得连夜率领家小和部曲投降了梁朝,连名字也改成了杨华。(注)
胡太后听说他跑路了,还专门写了一首《杨白花》,其词为“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阁,杨花飘荡入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春来秋去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也是因为她这一闹,使南梁凭空得到一名文武双全、战功赫赫的名将,而北魏却多一个强悍的对手。
而她写的这首乐府诗芬芳悱侧、回肠荡气,貌似淡水实为醇酒,被(后人)尊为南北朝的代表作,其才学可见一斑。
看完平平无奇的“谢词”,便到了那首“打油诗”,霎时,只惊得目瞪口呆,自从元诩当上太子至今,就没有人敢调戏她,然而一介小儿,竟然胆大至斯。
不过正如卫铉所料,这首看似调戏实为赞美的歪诗,令她十分高兴,隐约之间还有一种被调戏的刺激和异样乐趣。震惊过后,不禁笑得花枝乱颤,美不胜收。
她一边笑、一边向郦道元问道:“郦中尉,卫铉极有意思。不知他长相如何?”
这年代选官都要看相貌、仪表,而皇宫乃是一国核心,宦官宫女自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俊“男”美女;若是哪个男子相貌丑陋、面相奸诈,便是自行割上一百次,也休想进入皇宫当宦官。胡太后成天与宫里俊俏的美“男”为伍,无疑是彻头彻尾的“颜狗”。
谢表上的字豪迈大气、“诗”又诙谐风趣,她这“颜狗”自然而然就把卫铉想象成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形象,如果卫铉是左思式人物,那可真是太让她失望了。
郦道元错愕半晌,如实道:“较之尔朱大都督、元天穆,尤胜一筹。老臣也不知如何形容,也许、也许只能用其先祖卫玠来比。”
“卫铉竟然有卫玠之貌?那可要见上一见了。”胡太后来了兴致,倒不是她对卫铉怀有不良动机,而是“一时瑜亮”的潘安和卫玠名气太大了,使她恨不得与其同处一个时代,如今听到郦道元这般一说,顿时有了一种借用卫铉来圆梦的迫切心情。她煞是憧憬的说道:“倘若他乘清油车前来京城闲逛,也不知是掷果盈车、一车砖头。还是看杀卫玠。”
郦道元一时间有些无语。如果胡太后要把卫铉弄入宫中侍寝,他也不会感到意外,然而太后这个奇怪角度,却是让他始料不及。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胡太后道:“时候不早了,郦中尉下去吧,尽快把用心不纯的谗臣查出来。”
“老臣遵命,老臣告退。”郦道元行了一礼,后退几步,这才转身离开千秋殿。
胡太后发呆了一会儿,不禁长叹一声,如今的大魏王朝朝纲废弛、弊病丛生,几乎耗尽了历朝皇帝积攒的人力、财力、威望,很多事情不是发现就能强行扭转。
比如说各州郡的户籍核查报告,其实每年都要上报朝廷,但是这几年都是敷衍了事,他们在上报的时候还把很多户、很多人写成灭门了,而所谓的“灭门”,也只是在官籍上灭门,实际上,这些人并没有死,只不过都变成地方名门、地方豪强、地方官员的奴隶、私兵。
既然人都“死”了,哪还有人向朝廷上交税赋?
更让她心寒的,还是皇帝儿子的不理解和仇视。坦率的说,元诩连他父亲三成本事都没有,此等危势之下,若是她把大权尽数交给既无才华又无人望的皇帝,大魏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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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胡太后有Y妇之名,确实也和一些人乱来;但是这起事件并不是美化她,因为此事发生在她刚刚孀居的时间段。那个时候,她正在跟原太后高英、高英的权臣叔叔高肇夺权,双方斗得异常惨烈。所以我认为此事不怎么合理,要么是她的对手故意丑化,要么是后人根据这首诗的诗风、以及她后来的乱来加以渲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