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们讲起西魏北周,都会自然而然的想到八柱国、双十二大将军,以及他们组建起来的关陇贵族集团,之后下意识的以为关陇贵族一家亲。尤其是在是西魏和北周前期,很多人都误以为八柱国、双十二大将军以及部属在天下尚未统一的时候,都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和朋党。
但其实并不是,他们内部之间照样有亲疏远近之别、利益之争。比如说独孤信,他和贺拔度父子一起斩杀破六韩拔陵部将卫可孤以后,眼见河东北部边境丧乱,便和父母来到定州中山郡避难。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同样避祸于此的杨祯父子,并结下深厚友谊。而后他和杨忠到处辗转,再次相遇之时,重续前缘,并且相互扶持,所以独孤家和杨家的关系一向亲密无间、相当深厚。
此时的独孤府偏堂,独孤信一身正装端坐在主人席位中。他今年虚岁二十四,长得容仪俊美、神采照人,他不但喜欢打扮自己,而且身上的服饰有殊于众,一群人聚在一起时,人们第一眼就能看到鹤立鸡群的独孤信,然后对他的风采、气度由衷赞叹。(注1)
史上的独孤信在秦州时,有天打猎因天晚急着骑马入城,不慎把帽子歪了一点。然后居然引以为时尚,官吏和全城百姓到了第二天都学独孤信的样子把帽子戴歪,从而留下“独孤侧帽”的成语典故。其意与“掷果盈车”有些类似,都是人们对美男子爱慕与追捧,并引领了一股潮流。由此也可知独孤信之美。
坐在客位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威武壮汉,此刻他文士袍尽管被肌肉撑得鼓鼓的,但一点并不违和。此人正是登门拜访的杨忠了。
杨忠虽然是个能够手撕老虎的虎将,但是他的仪态举止并不粗野,尽管面对着美男子中的美男子,可他不失自家风采,反而在身形削瘦的独孤信对比下,反而彰显出英武不凡、孔武有力的神采。
他俩志同道合,都不看好魏朝。同时认为破六韩拔陵领导的六镇起事和杜洛周起事、鲜于修礼起事、葛荣继承大业、万俟丑奴和莫折念生关西起事是连贯的一桩事件。而六镇之乱如同是黄巾起义一般,当类似张角的破六韩拔陵失败后,余者接下他未尽大业,继续与朝廷作战。
然而朝廷在河北花费了太多心血、损失了太多兵力,以至于没有关注关西的万俟丑奴、莫折念生,而那两支叛军因为有河北叛军牵制住了朝廷军,发展得非常快,一旦河北战事没完没了,两者定然占据整个关西,从而进可攻打关东、退可关闭四关而苦心经营。
而洛阳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虽然就能完美拱卫帝都,但是朝廷除了叛军东西双方的以外,还有南梁这个大敌。如果羽林军消耗殆尽,虎视眈眈的南梁军定然横渡淮水,黄淮大地将无从守御。到了那时,身为魏朝中心的洛阳必将四面皆敌,需要处处防守,再也没有对外出兵的能力。各地民变、军阀也将由此出现。
但是两人同样不看好杜洛周和此前的鲜于修礼,因为两人统率的叛军无恶不作,使饱受叛军荼毒的百姓对叛军恨之入骨,就他们这种与全天下为敌的作风,岂能走得长久?
倒是葛荣裁汰老弱、兼并毛普贤的举动让人眼前一亮,从他目前的行为来看,显然是准备严肃军纪,打造正规之军、打造堂堂正正的政权,而不是继续放任自流。若大势顺着他们多次推演出来的方向发展,天下必有葛荣一席之地。也是因此,看好葛荣的独孤信便动了投靠之心。
“目前来说,葛荣行事颇有章法、勇于担当,尤其是战前对军队的整顿、对异己的并吞,更具雄主的魄力和眼光,若他没有折于不测,他日必成一方领袖。我们兄弟一起投靠于他,定能成就一番大业。”独孤信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接道:“奴奴啊(杨忠小名),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乱世出英雄,而史上著名的英雄、枭雄,都是率先起来,后来者哪怕能力再强,也只能跟在前人背后喝汤。你我兄弟的能力不弱于人,应该紧抓时机才行,否则一步慢、步步慢。”
杨忠与雄武豪迈、敢打敢拼的独孤信不同;他为人端庄稳重,并不想过早入局;只是默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为独孤信与自己斟满。
独孤信深知杨忠秉性,心中不以为意,也猜到他自有想法,笑问道:“奴奴,不知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定州是战争的中心,双方必将反复争夺,我决定去南方走走、看看。”杨忠早就打算离开河北,前往洛阳了解时局、增长见识,只是父亲带兵和鲜于修礼军作战之时,不幸战死沙场,于是他守孝至今。
说完自己的打算后,他举杯浅啜了一口,又向独孤信说道:“世道如此,兄长既然想要投奔葛荣,自也无妨,只是休要急于一时。”
“哦?却是为何?”独孤信闻言,略显诧异的看着杨忠,其实他们这类人都有主见,要是某个人有了想法以后,谁都无法说服谁;所以他刚才没有继续劝说;然而杨忠竟然破例的阻拦了自己,着实让他惊奇。
“兄长,我今天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尔朱荣已经出兵河北了,此军主帅乃是上党太守、上党都督卫铉。”杨忠有官方背景,接到消息的时间自然比独孤信早;他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一道出:“卫铉出动一万三千多名精锐、一万多名辅兵、三千相州精骑,总兵力计有两万六千人出头。此军如今已至殷州境,正往北方开来。”
独孤信听得大为动容,久久没有作声。他知道尔朱荣平定费也头牧子之乱后,却落得明升暗降的下场,其最重要的“都督并、肆、恒、恒四州诸事”,也变成了“都并、肆、恒、恒、汾五州诸军事”。而且朝廷认为他的危害远远超过叛军,所以为了避免尔朱荣的势力贯穿太行山东西两侧,于是否定了他东进河北、平定叛军的奏疏。
并、肆、恒、恒、汾五州虽然也能成为一方势力,但权力的下降、朝廷的不信任与河东南部的压制,使尔朱荣如同笼中鸟一般,死死困在天然形成的“城堡”之中。
正是基于此见,独孤信才没有把尔朱荣势力算到河北局势之中,才想着投奔有雄主之兆的葛荣。然而杨忠居然告诉他:尔朱荣已经兵进河北了。
这种骤然变化的局势,不但打乱了独孤信定下的全盘计划,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忠言及于此,又见独孤信乱了方寸,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帮忙分析:“兄长,尔朱荣作为封僵大吏,比较有顾虑;他既想成就霸业,又不能像叛军那般为所欲为,故而很难名正言顺的走出河东北道。可他现在无战事,前锋又从滏口陉走出来了,其后续大军极可能源源不断的走出井陉、蒲阴陉、飞狐陉、军都陉。而杜洛周和葛荣的军队和尔朱荣的精锐大军比,显然就是一群没有战力的乌合之众。”
听到这里,独孤信长长的叹息一声,他以前参与了平定六镇叛乱的战斗,还跟贺拔度、贺拔允、贺拔岳、贺拔胜斩杀破六韩拔陵的将领卫可孤,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可朝廷对北方鲜卑人全盘否定,有功而不赏。他报国无门,又见北部丧乱,只好拖家带口的逃到中山郡。
而在作战的过程当中,他也见过尔朱荣如何作战、尔朱军的风采;所以他比远在河北的杨忠更明白尔朱荣的可怕、尔朱军的厉害。
葛荣虽然有雄主之姿,可他麾下尽是我行我素、自由散漫的叛军士兵,且又没有时间来整训强军;一旦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尔朱军杀来,葛荣军毫无胜算、必败无疑。
明知如此,尔朱军又大举入境了;他要是还去投奔葛荣,那就不是逆流直上,而是找死。
念及于此,他苦笑着说道:“若非奴奴相告,我明天就去投奔葛荣了。”
杨忠心知他有了新的想法,便撇开此事,说道:“此番前来,既是将此消息告之兄长,同时也是与兄长告别。明日一早,我便举家南下了。”
听闻此话,独孤信愣了一愣,随即问道:“你不想见识、参与接下来的战争?”
“主意已定,且又做好准备,我就不留下来了。”杨忠坚持自己的主张。
“你呀你,”独孤信摇了摇头,杨忠这个人特别固执,他都不知怎么说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语重心长的劝道:“奴奴,我明白你有自己的坚持。不过我经历的事情比你多,我想说的是官场军队更能让人深到丰富的经验和阅历,而游学途中所学到的知识放到现实,多数是不管用的。况且我们都二十几岁了,真的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荒废了。你有勇有谋,若是一直远离是非,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多谢兄长良言相告。”杨忠点了点头。他闷饮几杯,这才向独孤信说道:“兄长,我明日就要起程了;先父坟茔,还请兄长照看一二。”
“你不说,我也放在心上,只管放心便是。”独孤信应了下来,可他对于杨忠的天真,异常无奈。他沉吟片刻,又向闷闷的杨忠的说道:“我们兄弟无论如何都要通信,休要因跨度而疏远。”
“兄长,我明白的。”杨忠听得眼圈都有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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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独孤信原名独孤如愿,字期弥头;540年,任秦州刺史,因政绩卓著,被宇文泰赐名为信,故而更名为独孤信。不过北魏胡姓千奇百怪、相当难记,要是再用异常生僻的原名、小名,麻烦就更大了。为了让大家方便记,本书的人名和地名都采用耳熟能详的,比如十分小众的“独孤如愿”、“魏尹(魏郡)”,就不会出现。
注2:杨忠必须走,不然就没有杨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