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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有条徒骇河（第1页）

我的家乡鲁北大平原上，没有突兀的高山，也没有纵横的沟壑，只有广袤无垠的田野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每天面对着这样平凡的风景，就像浏览一篇流水账似的文章，总觉得缺乏激情，时间久了甚至会生出一点点落寞之感。幸而有徒骇河穿流而过，那婉转婀娜的样貌，奔腾不息的水声，似一位多情女子，给家乡人平添了无限的趣味。

相传徒骇河是大禹治水时开凿的河流，古河道自河北省一带入海，后来几经沧桑，终于改从我的家乡注入渤海。我家临河而居，小时候常常和小伙伴成群结队到河堤上，一边玩耍，一边眺望河里来往的渔帆，以及桥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我只是看，从不下去游泳的，一则害怕水深，再则也很忌惮奶奶讲的故事里的老鱼怪。奶奶曾经在夏夜乘凉时摇着蒲扇说：“从前徒骇河很凶很凶的，动不动就涨潮、发大水，弄得乡亲们活不下去。后来县官就到泰山求了一块宝贝放进河里镇压着，从此风平浪静了好些年。为看好宝贝，县官专门派一位大力士天天巡逻。有一年，忽然来了个南蛮子，他知道河里有宝贝，就要攫取。他听说大力士爱喝酒，就买通渡口附近的酒家把他灌醉，而且让酒家在大力士的腰间系上一只猪尿泡。当天夜里南蛮子挖宝贝动静很大，大力士去阻止，结果跳进河里那只猪尿泡一下子变成了大屏障，大力士既淹不死，也够不到宝贝，眼睁睁地看着南蛮子把宝贝取走了。第二天，县官知道后非常生气，就把大力士绳捆索绑投进河里。从此大力士就变成了老鱼怪，行船的人如果不按时祭拜，就会被他拖进水里……”

奶奶的故事烙印在小孩子的心里。我一面害怕“老鱼怪”，一面又非常渴望得到那样的“猪尿泡”。有一年冬天村里人杀猪过年，终于获得一只，充满气后果然膨胀得很大，可几天后就风干破裂了，连挂在腰间一试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指望它变成什么屏障了。长大后才晓得，“老鱼怪”的故事其实是奶奶瞎编的，目的是阻止我们到徒骇河里游泳。就这样，徒骇河从面前流过，我却从来没有到河里扑腾几下。

即便不游泳吧，徒骇河的风光照样深深地印在童年的记忆中。

最迷人的当属春夏两季。春天，河里的冰雪融化了，一河碧绿的春水惬意地流淌着，仿佛睡足的人伸了个懒腰。河滩里的芦苇、水草、野菜冒出新芽儿，嫩嫩的，茸茸的，散发出缕缕清香。河滩往上，两边的麦田连绵不断，麦苗刚刚返青，饱含着绿油油的汁液，风一吹仿佛就要流溢出来似的。麦田旁有道路环绕着房屋、村落，这时恰好有一层似轻纱般的薄烟袅袅升起，从薄烟里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吠，那情形简直就是一幅醉人的田园风景画。惊蛰一过，气候更暖，河里的鱼虾多起来，青蛙也出来了，产下很多小蝌蚪，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动。几场大雨过后，河面变宽许多，河水奔涌着，颜色有些浑浊，这时青壳的毛蟹从水里爬出来，到岸边的芦苇丛里喝甘甜的雨水，绿壳的乌龟也匆匆上岸翻土产卵。等到春夏之交，草丛里、泥地上，成群结队的小毛蟹和小乌龟朝着河水爬去。这时芦苇也长起来了，里面藏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还有野鸭、刺猬、野兔、蚂蚱、螳螂等，简直变成了动物们的乐园。

河面上的渔船渐渐多起来，撒网的、垂钓的，在岸边摸泥鳅、剜蛤蜊和蚬的络绎不绝，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有了满意的收获。

那时候卖鱼虾的很少，主要为打牙祭，炖几条鲜鱼、熬一锅蛤蜊汤，或者把泥鳅裹在泥巴里烤熟，都是清贫家庭难得享受的美味。那时乡亲们几乎没有什么养生观，捉到毛蟹、乌龟、青蛙等，都会放生，绝不认为它们是什么滋阴壮阳的补品。

秋冬季的徒骇河显得比较寂寞。秋天，芦苇黄了，一阵狂风扫过，浓密的叶子沙沙作响，雪白的芦花沿着河道四处飘荡。芦苇中很多鸟儿都迁徙到温暖的南方去了，就连成天站在芦苇秆上捕鱼的翠鸟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小巧机灵、爱好群居的麻雀。冬天，西北风沿着河道呼啸奔跑，河水很快封冻得严严实实的，很多人不再绕远道过桥，而是踩着冰面过河。如果谁家碰巧有坐月子或生病的需要滋补一下身体，会有人用铁钎铿铿地凿开半尺厚的冰，下网从冰窟窿里捕鱼。一网下去，就能打出几条白鲢或鲫鱼，运气好的，还能打到20多厘米长的金色鲤鱼。

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徒骇河不仅是一条风光秀丽充满生机的河，更是一条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给我增添无穷信心和力量的河。幼小的我，常常站在河堤上目送徒骇河水滔滔北去，有时心中会涌出疑惑，河水到底从哪里来，向哪里去呢？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否则河水为什么一刻也不肯停留呢？

这时，我的脑际隐隐有某种声音在召唤：走出去，到外面看一看吧，或许有一种全新的生活在远方……上学后，这种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迫切，一直督促我刻苦读书，后来终于考去烟台市，见到了辽阔的大海，领略了别样的城市风采。

古语说，“人生无坦途”，河也一样。记忆中的徒骇河曾经遭遇过两次危机。一次是20世纪90年代初，因为河里物产丰富，而且能够生财致富，所以做发财梦的人越来越多，下河捕捞者蜂拥而至，徒骇河生态平衡很快被破坏，鱼虾明显少了，野鸭、野兔也基本绝迹。另一次时间更长，危害更大，就是河边上忽然冒出许多小型农药厂、化肥厂、水泥厂、造纸厂，这些厂子无一例外都向河里排污，清清的河水变得浑如黄汤，泛着气味难闻的泡沫，河里的鱼呀、虾呀都遭了殃，变成了毒鱼和毒虾，并且很快销声匿迹。那时，我也正经历着下岗失业和失去亲人的双重痛苦。痛失慈爱的奶奶，又经历了无数次碰壁的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堤上，望着同样失魂落魄的徒骇河，相同的命运不禁令我百感交集，眼睛酸涩，心头如同刀割一般。

好在知识改变命运。进入新世纪，知识同样改变了徒骇河和我。随着国家对环境保护工作的重视，人们的思想认识发生了重大转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观念深入人心。经过有效治理，徒骇河逐渐走出危机，迎来新生；我通过招考进入国家公务员序列，生活轨迹由此发生变化。现在，徒骇河城区段已经建成大禹公园，重新修建了跨河大桥，河道两岸用条石修砌，到处干净整洁，姿容靓丽，明艳得像位新娘。公园里亭台楼榭齐集，怪石古木丛立，奇花异草竞芳，成了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沿河两侧大堤上都修建了海天大道，可以南接滨州，北通渤海，交通十分便利。在徒骇河西侧的河滩上，目前已建成南北延伸20多公里的滨河公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河海长廊，成为招徕四方宾客的游览胜地。

漫步徒骇河公园，欣赏清清河水，冉冉波光，腾跃白鳞，馥郁岸芷，丰美水草，真如行走在画中。如果骑车远行，就会碰到天鹅、野鸡、戴胜、灰喜鹊、野鸭、白鹭等各种各样的鸟儿，偶尔还会碰到在岸边垂钓的人，白鲢、鲫鱼、鲤鱼在水桶里活蹦乱跳的。今天的徒骇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而且魅力十足。

独立寒秋，再次凝望滔滔北去的徒骇河水，回味它的前世今生，重新检视少年时的心境。我打心眼儿里觉得，徒骇河是有灵性的，它是一条充满希望的河，一条意志坚强的河，一条流向永恒的河，它和所有生长在这片平原上的人都是息息相通、休戚与共的。从古至今，它不知送走多少旧人，又不知迎来多少新人，它就这样沉默着、忍耐着、坚持着、拼搏着，不屈不挠地流淌到今天，而且还将义无反顾地继续流淌下去。我想，在它悠扬的水声里，一定珍藏着无数先辈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它坚强的身躯里，一定保存着鲁北平原儿女基因的密码；在它宽阔无私的胸膛中，也揣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梦想——那个心目中永远被期待永远被无限接近的“好日子”。为了追寻那个梦一般的“好日子”，它爱的母乳不分昼夜汩汩涌流，滋养着千万河海儿女，并同它们一道向着“好日子”飞奔，虽九死其犹未悔，纵蹈海而无怨言。

2022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