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那天,吴天明正在画室上课,突然接到电话,师弟汤健有急事拜访,已到家,让他马上回去。
他只得停下讲课,意犹未尽地赶回家。
汤健是导师汤颂先生的儿子。先生就这么一个孩子,爱逾珍宝。
汤颂生前是松江美院国画系主任、教授,一代绘画大家,诗词、绘画、书法、鉴赏各方面造诣精深,特别是画梅技艺独步天下,所画梅花被时人誉为“汤梅”,国内凡有志研习花鸟画的青年学子都想跻身门下,得其亲炙。吴天明22岁那年,有幸被招录成为汤颂的研究生,同师兄元杰、师弟汤健、师妹白云,一起成为先生的入室弟子。汤健那时主攻文物鉴赏,毕业后担任了松江市博物馆的馆长,也算子承父业,如今小有成绩,是业内知名的书画鉴定专家之一。
汤健正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见到吴天明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枯瘦的双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说:“天明兄,救命!”
汤健过去总是慢条斯理的,说话有气无力,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从未像今天这样着急,吴天明忙问:“坐下慢慢说,什么事?”
“《红梅图》!”汤健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画册,翻出《红梅图》递给他。
“《红梅图》!天天做梦都梦见,怎么了?”提起《红梅图》,吴天明心里一惊。
原来,汤颂先生家藏一幅宋代杨无咎的《红梅图》,设色绢本,横一尺,纵二尺七寸,是传世的精品。画家杨无咎,字补之,号清夷长者,今江西省樟树市人,生于公元1091年,殁于公元1169年,享年78岁,跨越南北两宋时期。杨无咎诗词书画无一不精,绘画最擅长墨梅,红梅则极其罕见。汤颂的先祖与杨家有姻亲关系,而且师从杨无咎学过画艺,所以才能得到这幅珍品。这幅画在汤氏家族内世代递藏,汤颂将之看得比性命都珍贵。“文革”期间,为保存这幅传世名画,汤颂东躲西藏,绞尽了脑汁,后来汤颂去世前把它无偿捐赠给了松江市博物馆,成为该馆镇馆之宝。据传,汤健能够顺利担任松江博物馆馆长职务,也跟捐赠这幅画有关。
“《红梅图》本来在松博,上个月因部分场馆要维修,就把《红梅图》等一批市藏文物转移到下面的虞山县博物馆代存,准备维修完成后再迁回来。谁知前天虞山馆因电线年久失修起火了,《红梅图》不幸被烧成了灰烬,这可怎么办啊?”
汤健把脸埋进枯瘦的手指间,拖着哭腔说道。
听说《红梅图》被毁,吴天明的心似被谁狠狠揪了一把,疼得厉害。
那可是世间罕物啊!当年,杨无咎在华光寺师从长老仲仁学画。仲仁酷爱梅花,擅用笔勾画花形,创立了新的梅花画派。杨无咎深得其法,但又不受师承的限制,主张“画中有我”,张扬个性,摆脱窠臼,作画注意形象与笔墨的精妙,既不是刻意工细的摹写,也不放纵笔墨,使物象形神兼备,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他擅长以墨线圈花,重墨点蕾,不加彩色晕染,一变以彩色或墨晕作花之法,彻底摆脱了北宋时期在画坛占主导地位的工整精细勾勒的风气,形成一种温和凝练的写意笔墨,挥洒出梅花的清标雅韵。他的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纸本墨笔《四梅花图》《雪梅图》等画作均存放在省级以上博物馆中,像《红梅图》这种珍品在市级博物馆收藏的,仅此一件。
《红梅图》画的是将落时节的梅花。一枝从左下倾斜向上生长的老干虬曲盘错,直逼画面上端。殷红的梅花先用朱笔圈好,然后敷色点染,朵朵红梅含风带露,傲立枝头,仿佛风姿绰约的曼妙佳人。花朵形态各异,有的花瓣已然松动,有的已经凋零,有的残缺不全,而枝的最上端仍然有花苞含羞待放,好一幅落梅图!整幅画就像把时光定格了一般,透过画面你能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风雨声,看得见花枝摇曳落英缤纷的迷人场景。画面右侧一炷香的题款,是一首绝句:“可怜春又暮,风雨上高楼。多少胭脂泪,潸潸梦里流。”
杨无咎是“文人画”启行者之一,他在画面上经常题写自作诗词,诗词内容与绘画形象相互配合,与绘画意境相互阐发,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往往将画意阐发得淋漓尽致。这幅画简直就是他的标配,虽然没有名款,但行家一望即知是他的代表作。
当年,直到吴天明毕业那年,汤颂才舍得上课时把《红梅图》拿出来让他们欣赏、临摹,下课后就立即收起来。每次饱览《红梅图》后,他们四个都会带着激动无比的心情去美院附近一家小酒吧聚会。每次聚会一边喝酒,元杰一边用“宝石牌”录音机反复播放那首他痴爱的钢琴曲《献给爱丽丝》。
整个美院的学生都非常羡慕他们,称元杰、吴天明和汤健为“三剑客”,如果再加上白云,就被称为“白云三剑客”,他们也以此为荣。说到临摹,临得最好的当数师妹白云,她的临作,除书法功底火候略欠,简直下真迹一等,到了乱真的程度。吴天明和师兄元杰都很佩服,因为他俩的临作,元杰笔力放纵有余而收敛不足,而吴天明又过于收敛放不开手脚,先生看了他俩的临作,每每点评道:“杰也过,明也不及——过犹不及!”
“要是师妹在就好了。”吴天明对着汤健叹息一声。
“她不是早走了嘛!”汤健眼里含着泪。研究生毕业后,白云和汤健结了婚,3年后因生孩子难产去世,转眼间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6个年头了。
“师兄,你要救救我们一家!这幅画毁了,我也就跟着毁了,还有虞山博物馆的一帮朋友,也都一块儿跟着毁了。”汤健补充着说:“你知道,虞山县博物馆馆长许腾达是白羽的未婚夫,是我未来的连襟,一幅画毁的可是两个至亲家庭啊!”
吴天明明白了,汤健想让他重新临摹一幅《红梅图》,帮自己和许腾达躲过这场灭顶之灾。吴天明疑惑地问:“师弟,就算帮你恢复了这幅名画,其他文物的损失呢?上面不照样追究你们的责任吗?”
“师兄,你有所不知。当时跟《红梅图》一起着火的,净是些珠宝、瓷器之类,除了盛放文物的木盒等易燃物受损外,那些文物本身都没有损失,唯独这幅画……唉!都怪我们粗心大意!”
“明白了。”说这话时,吴天明心目中对自己的水平过滤了一番。当年汤颂不仅让学生们近距离欣赏《红梅图》,而且分别在早、中、晚,晴、阴、雨,室内、室外,不同时段、不同天气、不同地点的情况下去观察欣赏,吴天明对这幅画已经从笔墨、纸张、装裱等各个方面有了详尽透彻的了解,乃至闭上眼睛,这幅画就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尽管对它了如指掌,无奈禀性所致,吴天明的临作显得处处小心拘谨,行家一看就能鉴别出来。毕业后,吴天明一直从事工笔梅花的研究和教学,多年来所画也以工笔梅花为多,虽在绘画界小有名气,可离杨无咎的风格却越来越远,能不能临摹到与原作毫无二致,他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汤健看吴天明沉默不语,还以为要谈条件,忙说:“师兄,您尽管放心,临摹成功,100万润笔,钱物两清!这是50万定金,您先收下。”说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现金支票,硬塞进吴天明手里。
“师弟,不关钱的事。我觉得我实在没这个能力,你得另请高明。”说这话时,吴天明一脸的愧怍。
“嫌钱少吗?难道你想袖手旁观吗?你没这个能力,谁还有这个能力?!你不能不管,你可是我爸最看重的学生!你在松江大学留校任教,还是他力荐的呢。”
“这我知道,没有老师栽培哪有我的今天!不过,论临摹,当今世上能够临摹出《红梅图》神韵的人不是我,是师兄!师兄!明白吗?应该去找他!”
“元杰?”汤健脱口而出,然后又失落地摇摇头,“怎么可能?当年他因追求不到白云,我们结婚那天,他负气跑了,从此再没回过美院。我爸叫都叫不来,他还能帮我?不可能!”
“他能帮不能帮,得去问问。当年在老师指导下临摹这幅画,除了白云,就数他临得最像。你如果同意,我帮你去说服他。”
犹豫片刻,汤健无奈地同意了:“那就拜托了!不过要快,只有4个月时间。时间一到,文物就得上缴。缴不出来,我和小许就完蛋了!赶快去吧,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送走汤健,吴天明寻思着到哪里去找元杰。从毕业那年直到现在,他俩总共相聚不超过5次,虽然一见面还像过去那样海阔天空无话不谈,但毕竟不是天天见,元杰这些年无牵无挂,浪迹天涯,颇有点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味道,找他可不是件容易事。再说,这家伙从来不用什么手机呀电话呀之类,一直过着那种遗世独立、与外界隔绝的生活,想通过现代通讯方式找他,门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