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语言幽默风趣,听的人笑就凝在嘴角,若笑出来了就是傻,不笑又太笨了。这老头,眼镜背后都是智慧与嘲讽,把人损完了,他还在等你笑还是不笑。
他讲《诗经》也很性灵,一首诗洋洋洒洒,旁征博引,其实就讲了一句他感兴趣的,他没讲的,连同你所知道的,忽然成了很可笑的部分。
一
比如《桃夭》,钱大师只讲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毛传》:夭夭,其少壮也。灼灼,华之盛也。
钱钟书:夭夭,比喻之词,女笑之貌。形容花之姣好,非指桃树之少壮。
钱大师的不同说法,来自《说文解字》:“夭”字的古体、异体字“
”出自古籍“桃之
”,又因原文为篆文,芺和笑在篆书中不分。后“芺”简化为“夭”,因此夭即是笑。
东汉许慎的这本书分析汉字的字形、构造及演变,从这个字的源头起,再来看诗解意,比起空想的画面和杜撰式的想象,要科学和可信多了。
钱大师由《说文》入手,再引出李商隐对“夭”的运用。
《即日》“夭桃唯是笑,舞蝶不空飞。”
《嘲桃》“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
李商隐这两首诗都是形容春日桃花迎风绽放的悦然之态,袭用了“夭”即花笑之貌的意思。《诗经》是后世文学作品的滥觞,后人引用是词义流传的又一例证。
如此,钱大师拈花一笑,“清儒好以经解经,实无妨以诗解《诗》耳。”微微一揖,把清代大儒推下神坛。
二
接下来,钱大师洒然上台,就这一句开讲文章技法。
“夭夭”总言一树桃花之风调,“灼灼”专咏枝上繁花之光色。“有合于观物由浑而画矣”。细说就是:“观物之时,瞥眼乍见,得其大体之风致,所谓‘感觉情调’或‘第三种性质’(moodofperceptiontertiaryqualities);注目熟视,遂得其细节之实象,如形模色泽,所谓‘第一、二种性质’(primaryandsecondaryqualities)。”
这一节中英文对译是全文言翻转,儒雅至极。
其实讲的就是修辞法中的先总后分,由点到面。
例句他又搜出《小雅·节南山之什》“节彼南山,维石岩岩”:先道全山气象之尊严,然后及乎山石之荦确。
先不说,一般解读是“节彼南山”指山之高峻,“维石岩岩”是积石叠奇。钱大师不做这样的初级讲解,而只看到技法的传承。其次,这句诗在《诗经》比较靠后,很少有人读到这里。钱大师也能信手拈来,即便百度时代也是勾连不到的。民国大师的底蕴令人叹为观止。
三
技法讲完,钱大师意犹未尽,又秀了把“飞花令”:隋唐而还,“花笑”久成词头:
萧大圜《竹花赋》:花绕树而竞笑,鸟遍野而俱鸣。
骆宾王:花有情而独笑,鸟无事而恒啼。
李白: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