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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儿这天中午，村长老程的儿子程伟开了辆不知什么牌子的车进了村。时隔十来年，还是有人从风挡玻璃里认出了这个当年的混世魔王。

“嘿，那不是程伟吗？”

汽车喇叭按得通响，村道上鸡飞狗跳的，路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尖笛声，纷纷避让，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这个狂妄的家伙。李四媳妇儿刚好从庙里回来，为了给李全祈福，天没亮她就去了十里外的山神庙，不仅烧香拜佛，还特地求了张签儿，她让庙里的师父给解过，但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全儿学习这么好怎么可能就只抽了个中签？她这么想着横穿过了村街，程伟的大喇叭声并没有及时传到她的耳朵，等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车已经冲到了面前，她应激反应般地向后倒了下去。

紧接着，杀猪般的刹车声在空灵的村道上空戛然而止，程伟踩着刹车的脚也狂抖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摔了车门下车骂人：“你他妈没长眼睛……”一句粗话刚悬在半空中，便看到老了一倍的李四媳妇儿，这张他一直念念不忘、刻在心里的面孔，如今再见，却已是满目疮痍，他倒抽了口冷气，低呼道：“李秀？！”

李四媳妇儿仰头望见了大一圈儿的程伟，两个人在这目光交会处都愣住了。当年那对年轻男女嬉笑怒骂在眼前闪过，空气中还依稀回荡着爽朗的笑声，只道，村街旧巷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程伟最先从这虚幻中抽离出来，他马上扶起了李四媳妇儿，关切的眼神儿在她身上不断地打量着，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李四媳妇儿被这一扶也缓过了神儿，本能地撇开他的手，这一瞬间的接触使她浑身上下像被芒刺滚过一般。眼睛里早已蒙上了一层雾霾，不是泪水，也不是怨怼，而是一种近似歇斯底里的呐喊，这喊声积蓄了太多年，如今再提起却早已过了期限。她头也不回地逃掉，只感到村街上无数根手指向她戳来，就像一根根利箭射中了要害。

林芝也是这场大戏的观众，当她兴奋地拿着醋瓶子回家的时候，红湖正在炕上卷着他的烟卷儿。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并没有马上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而是四下里探望女儿的身影，待确认红叶不在家后，一股火气便蹿到脑顶，直指着红湖质问：“那死丫头该不会又跑去医院了吧？！一点深沉都没有，赔钱货！”林芝气得将炕上的东西胡乱扔了一通，发泄够了，她又喘了口气叹道，“他爸，你猜我刚才在道儿上看着谁了？”“不是一大早上就撞见鬼了吧？”红湖顿了顿手上的烟卷儿，也不看她。

“大过年的，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德！盼我早点儿死给你小老婆倒地方是不是？”林芝大骂。“那是碰到谁了？”红湖想到今天是大年三十儿倒也没火上浇油。

于是，红叶妈非常详尽地描述了刚才在村街上那精彩的一幕。程伟回来本不是什么大新闻，但是大年三十儿，他与李四媳妇儿表演的这一出巧合的戏却让村里人过足了戏瘾，当年那出痴男怨女的段子在十几年后又被翻了出来，成了除夕夜一道不折不扣的大菜。“你说这家伙一走就是十几年，他现在回来干啥？不会是来找儿子的吧？”林芝越说越起劲儿。“你别瞎说！谁告诉你李全是程伟的儿子？村里人瞎嚼舌头你可别跟着起哄！”“这事儿十几年前村里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无风不起浪！你说这孩子不是程伟的，难道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了？！”

是的，程伟回来了。恍然间，这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院落，已与他有了十几年的距离。院中央铺满了红砖，并拼成好看的图案，菜园子被红漆木条齐整整地围了起来，连房上的瓦片也垒得更为结实。他笑了，那个当年三步两步越上房顶，踩得瓦片吱吱作响的浑小子又回来了。眼前依稀映画着父亲母亲拿着扫帚疙瘩追得他满街乱跑的情景，万千感慨，他的眼睛跟着湿润起来。年年月月花相似的表象不知不觉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催促着年华老去，昭示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启。他看着眼前这情这景，无奈其已然面目全非。

老程听见动静推开房门，父子俩对视了良久。十几年的光景已催得父亲鬓白如霜，腰板也不那么挺拔，这一刻，他有些愧疚，他不知道母亲走了这么些年，父亲是如何挺过来的，但他更不知的是，他失踪的这十几年，父亲是如何挺过来的。老程看见儿子这么人五人六地站在面前，一语未开一个飞脚踢向了他的屁股，大骂：“你个狗日的，你还知道回来……”

老程脱掉鞋子，追得程伟满院子乱跑。“爸，爸，这大冷天的，你赶紧把鞋穿上。”“你别跑，我就穿鞋。”“你别追，我就不跑。”“你个狗日的，还跟你老子讲条件？”老程穿上了鞋子，“我还以为你早让局子给毙了！”

程伟听着父亲的责骂，一种幸福浮在脸上，好多年没有人这么骂过自己了，这才是亲人的味道。他一边躲着父亲时不时的飞脚，一边将后备厢里孝敬父亲的烟酒糖茶搬向房内，老程嘴里不停地埋怨，心里却一阵温暖，他感觉程伟回来了这个院子就又像个家了。他问着程伟老婆孩子的状况，程伟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那娘们儿跟着美国鬼子跑了，我现在又光棍一条了。”“这回也让你尝尝被人甩是什么滋味。”

程伟听父亲这么揶揄自己倒也不生气，一只胳膊搭到父亲的肩上，神秘兮兮地问道：“咱爷俩半斤八两谁也别糟践谁。我可听说你这几年也没消停，说说，给我找几个小妈了？”

爷俩这么闹腾了一阵，很快就坐在一张小饭桌上喝起了烧酒，聊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笑得很大声，但最终程伟还是绕到了李四媳妇儿身上。

对于当年欠下的情债，他一直心有愧疚，特别是在村街上撞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认不出这个乡野村妇就是当年那个美丽的丫头李秀，他的心像被猫爪挠过，说不出来的失落，他犹豫了下，还是决定问个究竟。“爸，我碰到李秀了。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你别招她。”老程好像早就料定儿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喝了口酒又夹起了颗花生米送到嘴里后说，“你当年不声不响拍拍屁股就走了，她一个大姑娘差点没被村里的唾沫星淹死，就差跳井了，好在李四不嫌弃她，两个人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我告诉你程伟，你但凡是有点良心，就别再去招惹她。”

李四媳妇儿自从见了程伟回来就开始坐立不安，一整天都慌里慌张的。当李四看出媳妇的异样问其缘由时，她只回道：“我只是在想，早上去庙里怎么就只求了个中签。”李四媳妇儿的心始终无法平静，十几年过去了，她已经几近把程伟这个混蛋从记忆里抹去，已经开始安稳地过上属于自己的小日子，甚至已经习惯了这个三口之家。程伟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村子里，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撞到了他的车？难道这就是她李秀的命数吗？

三十儿晚上，益丰村家家户户的树干上都挂起了红灯笼，照得夜空喜气洋洋的。从这一个窗户看向那一个窗户，全是热闹非凡的场面，炕上摆满了花生、瓜子、冻梨冻果，乌泱泱的人围在一块，看着春节联欢晚会，满屋子的喜悦被玻璃窗上的冰花折射到悠远的太空。

红家因年前办了白事，一切与红色有关的物什全都避免，但大屋小屋还是开得通亮，林芝觉得只有通宵的灯光才能阻住远去人归来的脚步。

点将台已被老雷、二峰、大生子和几个同村的青年布置好了。虽不绚丽，但也算是应有尽有，瓜子花生、苹果橘子、大虾糖高粱饴、啤酒大白梨汽水摆满了台子，另一端，刚点起的一圈蜡烛，烛芯随着风忽悠悠地跳着火焰。秀娟被小东子找出来的时候，正在家里和姥爷看着１２英寸的黑白电视，里面传出来的是毛阿敏的歌声。他听小东子说是老雷叫去点将台放炮仗的，心里不免嘀咕：“老雷？他不是回县里了吗？他昨儿个亲口跟我说的。”

“不知道，我们这帮哥儿们也是被他现找出来的，他还准备了一大堆吃的，还有啤酒呢。”

听小东子说是老雷让她把红叶也一块叫出来玩耍，秀娟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红叶的立场和处境。别说大过年的找她出来和这帮“坏分子”一起聚会，就是平日里提到了老雷这个名字她也是避之不及的。事实让人大跌眼镜，红叶在他们拍门叫人后，带着红武直接从灯火通明的屋子里走出来，这次林芝不但没有阻拦，甚至还给姐俩带了些吃货。爷刚去世，这屋子里免不了有他不舍的魂魄，即使开遍了大灯，林芝还是有所忌讳，怕给姐弟俩带来一年的坏运气。

点将台的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完毕。老雷远远地望见了穿着黑袄的红叶，心里一阵高兴，她包裹得结实的围巾在头上绕了又绕，只露出那睫毛结了哈气的眼睛，她一路走来，仿佛其他人都成了背景。他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动也不得动，只顾着傻笑。爱一个人很简单，即使她爱着另一个人要和另一个人结婚，他还是离不开她的眼眸，她的身影，远远望着，足够了。

红叶走到了跟前，她用力地把围巾拉下唇角，露出了一脸的微笑，众人欢迎的掌声就这么响起来了，像是这场宴会的女主角隆重地降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