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湖住院的这阵子,林芝和红霞轮流值白班,红叶每天关了杂货店后来值晚班。她看着母亲一天天地担心到茶饭不思,硬是坚持抱着一晃儿来换母亲休息。她看着父母亲之间的这种心灵感应,心里便多些羡慕,他们吵了一辈子的嘴,平日里各种嫌弃,但是有一方遭了难另一方便如同身受,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邱林的批发店这段日子也关门得早,他会换着样地带来些水果,也会给一晃儿带来些小玩具逗他玩。这段时间一晃儿跟邱林的关系尤为好,跟着他学会了各种表情包,还不到两个月大的娃娃就能听懂大人的话,让他笑的时候,他就咧着小嘴,露出小牙床,让他哭的时候,他会眯起眼睛嘴角向下。
等红叶从水池洗了水果推门进来,邱林便献宝一样地对着晃儿说:“来,看美女。”
晃儿不知道怎的就配合着流出了一串哈喇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腿还撒欢似的紧踢着,他的表现让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也为红湖突发疾病的病房一扫阴霾。闲暇的时候,红霞偷偷地问了红叶与邱林的关系,红叶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姑,自己这辈子就耗在老雷这一棵树上了。邱林是她要好的同学,她希望姑别乱想也别乱说,毕竟邱林还没结婚,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可就不好了。
这天轮到红霞值白班,林芝和红叶抱着晃儿坐早班车回了益丰村的家。刚走到村街上的时候,就看到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李四媳妇儿转,李四媳妇儿瘫坐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的,手掌上都是泥,她不停地用手擦着眼泪,街边围着些好事的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着什么。林芝见状,嘴里咕哝了句,惹事精,抱着一晃儿绕过这群人便向自己院里走去。
红叶并不理会妈的态度,径直走向李四媳妇儿。议论的人群有所收敛,跑闹的小孩子也作鸟兽散,红叶平静地走到了李四媳妇儿的身边,蹲下身来询问缘由,她的架势是要为这个疯婆子出头了。“四婶儿,你说,谁欺负你了?”
红叶怒气冲冲地向周边看了一眼,几个侧出身看笑话的老婆子又闪回身去。她大声地问着李四媳妇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旁边的一个孩子插进话来,指着那几个闪回身子的老婆子说:“是老刘家的打人了,还扯了头发。”
听到这些,红叶气愤地拉着李四媳妇儿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周围的所有人:“还有谁欺负你了,都告诉我。”“晃儿不是没爸的孩子,晃儿不是……”李四媳妇儿抽了下鼻涕不断地重复着。
听李四媳妇儿这么说,红叶马上便知事由,心里突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指着老刘家的厉声警告:“老刘家的,我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敢动四婶一根手指头,我就去县里法院告你!不信,你就试试。”
张书尧是县里法制科的科长这在益丰村是人人知晓的,红叶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她有这样的警告,包括老刘家在内的老婆子们纷纷都不再作声,若是因这吃了官司,怕是喊冤都找不着门。红叶替李四媳妇儿出了气,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拉着她的手回了家。
邱林这段时间总往医院里跑,引起了家人的不满,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忙,他时常就没了人影,邱林父母决定跟他摊牌。他们刚开始以为红叶只是普通的一个客户,慢慢地听到周围的商户邻居流言蜚语,甚至有人看到红叶有一天晚上被邱林带回了住处,这让老两口挂不住脸了。为这,邱林妈还特意打听了红叶的生辰八字,找人算了命,得知红叶是个克夫命时,她再也不能坐视不管,当晚与邱林开战,让其与红叶不要再来往,这是一个不祥之人。听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邱林气得鼻子都歪了,他指着外面大嚷着,让那个嚼舌根的人来当面对质。他甚至向父母道出实情,自己喜欢红叶十几年,虽然如此,红叶也只拿他当普通同学,他帮帮老同学有什么难看之说。好话说了一大车,邱家父母就是不松口,横下一条心守住了大门,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去不了医院看望红湖,邱林又不好说出与自己父母因为什么吵架而不能出门,他便打了电话给红叶,说最近要出趟远门谈生意。
红湖的病来得突然,林芝心里一直嘀咕着,后来她与红叶商量去找蔡娘给算算。蔡娘点着手指肚来回地默念着什么,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她睁开眼睛说是红家公婆那边缺钱找上了老红来要债了,林芝当即大呼不可能。红家的祖坟就在自己的稻田地里,并不远,所以大节小节上坟的日子她和红湖都没落过,就是要债也轮不上红湖。蔡娘不理会她的话茬儿,只说你现在不处理老红的病会越来越重。蔡娘的身份在村上毋庸置疑,她直接从口袋里拿出两道黄纸符递给了林芝,让她赶前半夜压到老两口的坟上,按照上面的口诀默念三遍。她还说这只是暂时压住了坟里人的怨气,红湖病好出院后,得亲自去给老两口修坟立碑,才可保他不再受病痛之苦。林芝给了蔡娘答谢费,如实照办了。说来也怪,红湖的病在一周后就慢慢好起来,医院也告知可以办理出院。
出院那天,张书尧找了辆大车把一大家子人都载回了益丰村。秀娟上次听红叶说她爸生病的事,和张春华商量着过来看看,谁知两人拿着水果到病房的时候,人已经出院了。这天刚好是周末,秀娟和张春华又坐车赶到了益丰村。看到秀娟领了个这么优秀的丈夫回来,村里的人又在一边议论上了,谁会想到如今的秀娟如此出息呢。她与红叶乃至整个红家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以前她来红家都要被当成坏分子被林芝数落几句,而今,她和张春华的到来让林芝和红湖都觉得顿时蓬荜生辉。“让婶子好好看看,”林芝拉着秀娟四下审视,“这孩子是越发出息得很。有句古话说,淘小子出好的,淘丫头出巧的,这还真印证了这句话。
红叶,你可得以后多向秀娟学习学习。”“秀娟人家现在是大学生,我怎么学得来?”“都上大学了?我的秀娟,你可真是咱们益丰村的女状元。”“是成人高考,带岗学习的。”秀娟笑着解释。她这一刻最愿意看的就是林芝阴阳怪气的表演,她该配合她的表演,多滑稽,这就是见风使舵最民间的版本了吧。但她心里却没有幸灾乐祸,至少对待红叶和老雷的事上,她始终有着一丝愧疚。“我和张春华在一起后才明白,我当初喜欢老雷是多么盲目,一种盲目的崇拜吧,应该说,就像一群小萝卜头崇拜自己老大的那种,都希望老大是自己一派的,不成熟。”秀娟笑着,她拉着红叶的手,“红叶,这么多年一直没和你联系,不是我还恨你们,是因为我没脸见你。”
秀娟突然流下泪来,红叶去擦,那眼泪却越发不止。秀娟一把抱住了红叶,第一次用忏悔的心面对眼前这个一如当初那般纯洁的公主。她告诉她当初因为老雷的表白自己受到了刺激,鬼使神差地联合李四媳妇儿传播了她在小树林被害的事,导致她最终坏了名声下嫁给了老雷,这样的事让秀娟很久以来晚上睡觉都不敢关灯,她觉得这一个梦魇会一辈子跟着她,直到她遇到了张春华,才走了出来。秀娟哭得伤心,她希望红叶能够真正地原谅她,是心里真正的原谅,而不只是个过场或安慰。红叶说出老雷犯事的前前后后,跟秀娟抱头痛哭,这是坚强的她自出事以来最真真切切的一次发泄了吧。“我原来也以为我只是在逃避,老雷是我可以避雨的伞。后来我发觉,其实我早就爱上他了,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我会爱上他这种人而已。人生的缘分真的玄妙,兜兜转转,该是你的怎么都躲不掉。”
红叶给秀娟擦干了眼泪,秀娟也帮红叶把嘴角擦干净:“我可以有一个请求吗?虽然现在说起来有点自不量力,我想当晃儿的干妈。”“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你的,我还怕你不愿意。”“那就这么说定了。”秀娟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
红叶望着她,就像望到了自己的青春,望到了那一片无拘无束的山花丛,那灿黄色的蛇莓委陵菜和小野菊,蓝色的穗花婆婆纳,那漫天飞舞的蝴蝶、蜻蜓,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邱林被父母囚禁了一段时间,连大哥大也给没收了。有一天他趁父母忙活客人,偷偷用座机给红叶打了个电话,他和红叶说还在外地开会,很快就会回来,还和红叶商定了代销方案,决定把自己城里批发店的所有品种都零星地先期铺到红叶的店里,售后结账。这样一来,红叶杂货店的生意仅凭货物齐全、价格优惠,便可在全村首屈一指。
过了一段时间,邱林父母便再也锁不住邱林,即便母亲再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邱林也不再感冒,悠闲地开着小货车去益丰送他的货。久而久之,邱林成了益丰村的常客,也成了红叶家主要的劳动力,甚至帮红叶的杂货店重新整修,扩大了规模。这一幕不仅看在了益丰村老百姓的眼里,也看在了郑恺、程小丽的眼里。每次经过杂货店的时候,程小丽都像避瘟神般用力地拍打着郑恺的后背,催促他快点骑车离开这里。她一直认为,红叶这个女人周身罩着一层妖气,对于每一个男人来说都有着致命的诱惑,被诱惑的男人甘愿为她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粉身碎骨,这太可怕了,怕得她连跟她正面交锋都觉得恍惚。
这样的话,她没再和郑恺提过。她变得聪明了,也会人前背后两副面孔,慢慢地,与郑恺爸也融洽了许多。程小丽的工作也顺风顺水,太子公主帮的人选即便你自己不努力,也会有人硬推着你往前走。程小丽调到了税查科,并担任了副科长,她负责整个商业街的税务检查。这是个肥差,哪家哪户能没点问题,检查一圈下来就够科里吃上小半年了。她到任的第二天,便下令全科对商业区批发一条街进行地毯式检查。路过邱林批发店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心里便叫了声好,哼笑着与下属偷偷耳语后进门厉声招呼老板。邱林出来的时候,也感觉到眼前的程小丽有些面熟,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才记得是在益丰村上见过。还没说话的工夫,一张偷税漏税的明细表便拍在了批发店里柜台上。见这架势,邱林爸被邱林妈推了出来,他的脸上堆着笑,不住地套着近乎:“同志好,同志好。”
“你是老板?”
邱林爸看了眼邱林,指着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说:“是是,我叫邱鉴农。”
“你看看吧,这是你们店偷税漏税的明细表。账面显示,你们从前年就开始没有交税,税务局正式责成你们三天内补齐税费,否则我们将依法封店并进行罚款。”程小丽指着桌子上的单子。
邱林妈听见要罚款,马上从邱林爸的后面蹿了出来,向程小丽解释说:“我们店可是正当买卖,不信你回去问问你们孙副局长。”“刚才的话我不重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程小丽走后,邱林妈脸都青了,嘴里直念叨着这该怎么办,突又想起了什么便要邱林给孙副局长打个电话。邱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他知道这个叫程小丽的女人就是明着冲自己来的,归根究底是冲着红叶去的,找什么人都没有用,因为她爸是程永峰。
邱林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这笔税款三天内若交不清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邱林之前给红叶铺货的资金还未收回来,店里流动资金出了个大缺口,自己的供货链也开始断裂。在父母的催促下,邱林只好开着小货车硬着头皮去益丰村找红叶。这时的红叶全家正忙着给爷和奶修坟立碑。林芝在蔡娘的面前亲口答应下来的,只要红湖病好就要给红家祖宗重修坟茔。邱林到的时候,正赶上大伙要把石碑送到坟地去,林芝看到邱林空着车子来以为他是得知情况前来帮忙的,便笑说邱林是红家的及时雨。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送货?”红叶也感觉邱林每次都是料事如神。“这不是干活来了吗?”邱林憨憨一笑,“快把碑装车吧,这东西得早点送去,过了中午就不好了。”
红叶听邱林这样说心里暖暖的,邱林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让她感到温暖,这让她有时候迷茫甚至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甜蜜的依靠。但这样的想法一会儿就过去了,她还是要把自己与邱林分开来看。她告诉邱林,这个月的货款给爷奶修碑花了些,再缓两个月一定给齐。邱林怕红叶以为自己是专门来催款的,忙澄清起来,红叶抱着晃儿,脸上闪现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借着阳光,晶莹剔透。
邱林没有从红叶那里拿到货款,三日的期限马上到了,邱林妈在孙副局长那边也没得到任何的通融。邱林四处活动并没有拆借到钱,只能找到朋友帮忙去借了年利三分的高利贷。税款终于交齐了,邱林的批发店算是逃过一劫,但是缺少资金,批发店的整个轮子便无法带动起来,客流量也逐日变少。邱林没法,只能卖掉了大哥大,换回了不到原价一半的钱用来进货。
老程突然回村了,这让村里的人惊诧不已。当初他消失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去找儿子程伟了,爷俩一起携款潜逃尽在情理之中,没想到他又回来了。红湖在村街上碰到他的时候,禁不住愣了半天,随即又过来打了招呼,听他说是因为村委会换届选举要做个交接,便问他是否应该再轮一届,因为按照他的年龄是可以的。老程似有苦难言,直摇头,自己做了一辈子村长,不算兢兢业业,也算尽职尽责,到头来被儿子搞成了这样,自己愧对村民百姓。
听说老程回来了,入股渔业合作社的村民家家户户,三五成群,一会儿的工夫就把老程围个水泄不通。老程看着大伙口沫横飞激动的模样,无奈地摆手示意:“大伙儿静一静,我有话跟大家说。”
这句话应该是起到了作用,人群安静下来。老程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件裹着手帕的东西,向四周行了一圈的礼:“首先,我代我儿子程伟跟大伙道个歉,现在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确实给大伙添了不少麻烦。”“道歉管个屁用,我们要的是钱!”“对,把我们的钱返回来。”几个村民起着哄。“你儿子卷了我们的钱跑了,老程你就得给我们个说法。”“程伟虽然不见了,但是他欠大伙的钱不能不还。俗话说父债子还,我没教好儿子,这钱我来还,我有生之年一定还上。”说着老程把那个手帕打开,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安静整齐地躺在里面,“我外出几个月打工赚了点儿,这钱就先放到村上,等够个数,就给大伙返一点儿。”
这点钱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村民们自然不会认账,叽叽喳喳地成了讨伐大会。这样的局面红湖倒是看不下去了,直斥责大伙不仗义,按理说程伟欠钱是程伟的事,老程能够有替儿子还钱的这份心就该受到尊重。
这样的话在这样的场合完全起不到作用,起哄声反而更大。最后老程拍着胸脯向大伙儿保证:“大家放心,只要老程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赖账,等我死了,我会把遗体捐出去,换的钱都用来还大伙儿。”
村民听到老程已经置生死于度外,马上都不吭声了。利字当头的年代是多么令人震撼,要不是因为程家欠了大伙儿的钱,哪个人见到村长不是毕恭毕敬的,这个本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背负了一生无法甩掉的阴影。
这天益丰村村民选举大会,全村上下一片沸腾。村长候选人是村里几名壮年汉子,大生子也报了名,而且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当大生子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穿着一新向点将台方向快步跑去的时候,林芝抱着一晃儿从院里看到了他,她大声地叫了两声大生子的名字,可是大生子显然没有听见。林芝便问正在扫院子的红湖:“大生子跟着凑啥热闹去,他能当村长?”
“宪法可是规定年满十八周岁就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你要是想去也没问题。”红湖正好扫到了林芝脚下的一片报纸,遂用扫把碰了碰她的脚让她移开,林芝皱了下眉头撇了下嘴:“我可没那闲工夫,有空我还在家看一晃儿呢。哎,小武子下个月就高考了,咱们是不是应该给他送点营养品去,那孩子太仔细。平时什么也舍不得买。”
说到儿子,红湖便停下手里的活计,想了想说道:“今天邱林不是应该来送货了吗,在红叶店里拿点好吃的,让他给武儿捎一趟。”“哟,”林芝笑道,“你这是把邱林当自家姑爷使唤了。”“那你寻思啥?要真是那样,我一百个同意,我看那邱林对红叶真不赖。”
“你们说谁不赖啊?”这话让红叶给听着了,故意大声问着。说着,她斜着眼走出杂货店从林芝的手上把晃儿抱了过去,搂起了上衣露出半个奶子,直接把乳头塞进了晃儿的嘴里。“你爸相中邱林了,说邱林当咱家姑爷不赖。”
红叶装着生气的模样训斥着父母:“一天没事不要胡思乱想,我听到也无所谓了,要是让邱林听见可不好。”
经过这么段时间的接触,红家上下都对邱林的印象非常之好。红湖建议女儿可以考虑一下,毕竟老雷这样的刑期还有十几年,孤儿寡母的身边总要有个男人照顾着。红叶这次没和父亲还嘴,她知道他这是为她着想,但她还是给了他们明确的态度,自己是有夫之妇,只要自己一天没离婚,就一天不能想着别的男人。今天邱林该是来送货了,她向村街上张望了几回都不见身影,她又打了几次电话,大哥大关机,批发店里的座机也无人接听,她开始担心起邱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