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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1页)

中秋节快到了。地里的五亩糜子要收割了,可家里镰上的刀片旧得卷了刃,已经不能用了。秀芸去镇上买了两片刀片,到药店抓了三服中药,路过小吃摊时又买了四个油糕,她让摊主用麻纸包好,拎在手里急急忙忙赶回家。

公公的病最近越来越重,他说胸闷、燥热,胸腔里好像塞满了棉花,让他喘不过气来。半个月前,老人已经大小便失禁,秀芸每天都要洗床单,晾晒在院子里的竹竿上。秀芸既要照料炕上的老人,又要拾掇农具准备收割糜子,急得嘴角都起了泡。

秀芸走进家门,把刚买回来的刀刃放在窗台上,然后拎着油糕走进老人的屋子。老人半闭着眼,喉咙里咝咝啦啦响着。秀芸偏腿坐在炕沿上,俯下身子轻声说:

“爸,我给你买了几个油糕,你尝尝。”

老人咳嗽了一声,无力地摇摇头。

“你就尝尝吧,还热乎着呢。”

老人还是摇头。

“那你想吃啥?我去给你做。”

老人嘴巴张了张,喘息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秀芸把身子俯过去,问:“爸,你想说啥?我听着哩。”

“我这病……好不了了……”

秀芸安慰说:“你别乱想,大夫说,再吃几服药就好了。”

老人摇摇头,说:“我的病我知道,你就别糟蹋钱了……”

“爸,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一定会好的。油糕我放在炕台上了,你想吃就吃,我给你熬药去。”秀芸起身走了出去。

秀芸走了,老人叹息一声,瞎眼窝里涌出了泪水。高原给他留下的老病根折磨着他,让他痛苦不堪,他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一直在等待儿子的来信。如果临死前能见上女儿一面,他死也瞑目了。这几天,几十年前的往事一次次浮现在脑海,忽而是西藏的冰天雪地,忽而是自家的茅草屋,忽而是王丽云痛苦的表情和婴儿的泣哭声,忽而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到脖子上还挂着那块“打倒坏分子刘德厚”的大木牌,木牌很沉很沉,细细的铁丝勒进皮肉,血像蚯蚓一样往下蠕动……对印自卫反击战结束后,他随部队撤退,路过一座大雪山时,他又一次得了雪盲症。这次比上次更厉害,他在军区医院治疗了三个月仍不见好。

他的眼睛只能勉强分辨出白天和黑夜,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他原想着等打完仗,要去藏北祭奠掩埋在那里的妻子王丽云,找回留在藏民帐篷里的女儿,可是他已经双目失明了,即使他还能隐约记得那个地方,怎么去寻找?

后来,他与1959年入伍的那批陕西兵一起退伍回到了老家,家乡人民敲锣打鼓欢迎他,说他是个大英雄,他的事迹在广播里天天播放。他被请到学校、机关、煤矿,一遍遍地讲述他在西藏的战斗经历。有一天,县民政局的一位女同志,领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他家。女同志直截了当地说:“唐凤英同志听说了你的事迹后,很受感动,主动找到组织,要求照顾你。组织同意了她的请求,批准你们结婚。你是人民的功臣,应该有人来照顾你。”

他诚惶诚恐:“不不,我一个瞎子,会委屈了人家……”

女同志说:“这事由组织做主,就这么定了!”

这时,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刘德厚同志,你的眼睛虽然瞎了,可你的心明亮着呢,你是祖国和人民的功臣,我还怕配不上你哩。

刘德厚同志,我会侍候你一辈子!”

就这样,他和那个名叫唐凤英的女子结了婚。唐凤英因此出了名,成了县里的先进典型,第二年就被提拔为公社妇联主任。他觉得自己是个瞎子,人家一个大姑娘能嫁给他,他心里特别感激。她喜欢听他讲西藏的事情,他把自己在西藏的所有经历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包括他和前妻王丽云护送战友遗体途中宰杀牧民的羊的事情,还让她看了从西藏复员时偷偷带回来的那十七发子弹,还有那张剿匪时使用过的英国人绘制的旧地图。唐凤英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对他和王丽云之间的感情有点吃醋。

第二年,他们有了儿子刘铁。

刘铁两岁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有天他闹肚子,顺手从炕角摸过一本书,撕下几页,匆忙跑到后院的茅房。他一个瞎子,哪会知道自己撕的是《毛主席语录》,而且那几页纸里恰巧有一张是毛主席像。唐凤英发现后告到了公社革委会,并且还告发他违反民族政策,偷吃过藏族牧民的羊,还私藏了十七发子弹和一张写着外国文字的西藏地图。其实那时唐凤英已经厌倦了跟一个瞎子过日子,一直在寻找离开他的机会,正好让她抓住了把柄。一夜之间,他这个残废军人变成了现行反革命、英国潜伏特务。一伙红卫兵冲进家里,让他靠墙站好,不许乱动。红卫兵在唐凤英的指引下,从箱子里搜出了那十七发子弹,还有那张英国人绘制的西藏地图,说他是隐藏在内地的西藏英美特务。几天后,红卫兵又来了,他们敲锣打鼓高呼口号,大热天的让他穿上从西藏带回来的那件旧皮大衣,在附近村庄游街示众。他高一脚低一脚地游了整整一天,皮大衣湿透了干,干了又湿透,脚底下一直是一摊汗,一天不知跌了多少次跤。那些红卫兵不但不扶他,反而用脚踢他、用腰带抽他。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晚上睡觉身子不敢挨炕,只能趴着眯一会儿。

他们很快就离了婚,离婚手续也是组织代办的。不久,唐凤英调到另一个县当妇联主任去了,留给他的只有儿子刘铁……恍惚中,他又一次闻到了牛粪和酥油茶的味道,听到了女儿微弱的啼哭声。火快要熄灭了,再加些牛粪啊,烧旺点啊。冷呀,冷死了!雪可真大啊!他爬呀爬,怎么也爬不动,感觉身子一直往下沉。他回头寻找妻子王丽云,眼看着雪埋到了她的脖子,那匹马也身陷雪中,一点一点沉下去,只露出嘴巴在拼命嘶鸣。王丽云朝他喊:“救我,救我!”他拼命伸出手去拉她,可怎么也够不着。王丽云渐渐不见了。那匹马的眼睛还留在雪地上。

他捡起那眼睛,上面落满了雪,他用衣袖去擦,却擦出一股眼泪来,那眼泪流着流着变成了殷红色,流在他的手上感觉很烫。他拼命地呼喊:“丽云……”

“爸,爸,你咋啦?”

老人醒了,这才发觉刚才是一个梦。

“爸,你又做噩梦了。药熬好了,我扶你起来喝吧……”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人们种地尽心多了,也肯出力气了。

渭北土塬人稠地窄,一年除了收时种时忙活一阵,其他时间男劳力都跑到外面挣钱去了。他们收购废铜烂铁、水泥袋子,贩卖鸡蛋,做个小本生意,到砖瓦厂水泥厂打工,谁手头没几个活泛钱?所以,不管是夏收还是秋收,很少有人自己蹲在地里下镰收割,每亩八块钱,雇个开手扶拖拉机或小四轮的人,一天就割倒拉回麦场了,第二天晒干,用小四轮一碾,黄灿灿的粮食就可以搬回家了。

可是秀芸跟别人不同,她手头没钱雇机器收割,自己看病欠的债还没还清,老人看病又拉下了三百块钱的饥荒,别说雇拖拉机的钱,就连给老人抓药的钱也快要没有了。油盐酱醋能省就省,她好长时间都没有买过菜了,只是在给老人做饭的时候才放点油。如果刘铁不当兵,凭着他俩的四只手,也不至于把日子过到这种地步。想起这些,秀芸就一个人悄悄流泪。但是她已经苦惯了,五亩糜子咬咬牙几天就收割完了。每天割一亩二,四天就割完了。

天不亮,秀芸就起来熬好了小米粥,热好了馍,又炒了两个鸡蛋,伺候老人吃过早饭,然后在老人的炕头放了两个冷馍和一壶水,俯下身子对老人说:“爸,我今天开始收糜子了,晌午赶不回来,你就凑合着吃口馍垫一垫,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做饭。”

老人有气无力地说:“不用操心我,你别太累了……”

秀芸站起身,提着一瓦罐水,拿着两个冷馍,走出了家门。

她的病刚好,身子还很虚弱。糜子地里闷热不透风,割一会儿后背就湿透了。在地里蹲久了,站都站不起来,腰疼得像是要断裂,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每往前挪动一步都很吃力。这天傍晚,她回到家,在地里累了一天,腰都直不起,真想坐下来歇歇!可是不能,她还得给老人做饭、换洗床单呢。她摇摇晃晃地走进老人的屋子,换下炕上沾有屎尿的床单,洗干净,晾在院子里,这才进厨房做饭。做好了饭,喂老人吃毕,自己才端起碗,坐在灶前开始吃。吃着吃着,端着碗竟眯瞪上了。迷迷糊糊之中,她听到广播预报说,明天有中雨。她一激灵,彻底醒了。这可咋办呀?割倒的糜子还摆在地里呢,让雨水一泡可就全完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把糜子全部拉回来!她丢下饭碗,从邻居家借来一辆架子车,拼命朝地里跑。

来到地头,看见一大片撂倒的糜子,她顿时犯了愁。这么多糜子,啥时候才能拉完呀?可拉不完也得拉啊!她发疯似的朝架子车上装着糜子。架子车上渐渐堆起了一座小山。她用力拉着架子车,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脸几乎蹭到地面,架子车在松软的地里艰难地朝前挪动,一直折腾到半夜,她也没能把架子车挪到地头。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哭喊着:“刘铁呀,你快回来帮帮我吧……”

哭过之后,她明白自己一个女人,不可能把地里的糜子全部拉走。她重新站起来,把糜子收拢起来,堆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又跑回家拿来塑料布遮盖好。忙完这一切,她已经精疲力竭。这下不怕了,雨淋不湿糜子了,等天晴了,再想办法慢慢往回拉吧。她坐在糜子堆下面想歇一歇,没想到这一坐下就睡着了……

后来,她被雨水淋醒了。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四周细雨蒙蒙。她想起晾在院子里的床单,“腾”地站起来,朝村里跑去。她跑进院子,从竹竿上取下水淋淋的床单,拧干晾在房檐下,这才朝老人的房子走去。这时她才发现,老人的身子已经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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