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映霞的第四本诗集《荣枯的乡恋》,如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甜饼,撬动了我记忆的板块……1。有段日子,常去永康路上的一家咖啡馆。
二楼,红木云母石圆桌,兰花,靠窗的位置。写累,将臂肘做靠枕,支了左边,又换右边。2014年春节时分,一千多万人返乡,这座城,如散场后的足球场,空空荡荡,只留下些许碎片。天空飘起薄雪,转瞬,梧桐枝头和红砖屋顶,披挂了一层轻柔、脆弱的白,那种只有上海才有的青灰色调。
咖啡店的女主人殷殷地留饭。
——松鼠鳜鱼,宫爆鳝背,面筋煲,清炒小棠菜,都是老字号乔家栅饭店的看家菜。甜品自然是酒酿圆子。清清淡淡地吃着,安然定然,竟是小团圆的味道、良宵的味道。街上的行人仰面,望着窗内的灯光,譬如一部老旧的文艺片。映霞也总喜欢坐在她的城,可以望见街景的窗口,一坐一个时辰,点同样的菜单,以此慰藉乡愁。
女主人煮了大红袍,倒在透明的小盅里,一口一杯地饮,有喝酒的酣畅。映霞上楼,把几个古董店里买来的英国瓷器人偶搁在桌上。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时,她正在筹备第一本诗集《就这样静静地生活》。如同巴黎的文人,她的诗从某个城市的窗口、从某个咖啡馆出发,越过了一张邮票或者一张明信片的边界——“或许,轮回的更迭,我会在异乡的海边老去。但,诗的原乡里,我永远是上海的女儿……我会泅渡万水,用一纸淡墨,把她写尽。”
2。与著名艺术家刘广宁、童自荣、映霞同车,去复旦大学参加映霞诗歌朗读会。
车子经过宋庆龄故居。
刘广宁老师说,她曾经与宋庆龄毗邻,宋庆龄家的鸽子常常飞到她家的院子里。
宋庆龄故居对面,诗人、出版家邵洵美的旧居。他如贾宝玉,含玉出生。外祖父是富甲中国的实业家、李鸿章洋务运动的左右手盛宣怀;祖父为上海道台;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头面人物,悉数用过他家的钱袋子。彼时,我正在撰写他和美国作家项美丽的一段爱情,标题是《上海情人》。
1929年5月,在自办刊物《金屋月刊》第1卷第5期上,邵洵美发表了《两个偶像》一文,向读者介绍自己书房里挂着的一张画像:“一个美妇的半身”,深绿衣衫、桃色皮肤的右手握一支鹅毛笔,搁在鲜红的唇上,盛着水或蜜的淡蓝眼帘,赤金头发,这是古希腊女诗人莎茀(Sappho,今通译“萨福”)的画像;她是邵洵美最心爱、最崇拜的偶像诗人,是他赴欧留学路上的“邂逅”。意大利那不勒斯,邵洵美参观国家博物院。二楼一块残碎的壁画,直不过二尺、横不过一尺余,画中的美妇直接勾走了邵洵美的魂儿。这便是希腊女诗人萨福,柏拉图称其为“第十位缪斯”。邵洵美沉醉于萨福的世界,他买下萨福诗歌的英译本。剑桥大学爱特门教授对邵洵美说,萨福诗集的佚失,实在是文学界的不幸,现代人的不幸。又说:在译文中决不能见萨福于万一,原诗的色彩与音乐只能在原诗中领略。萨福诗格,即“萨福体”,是诗格中最美的一种,爱特门教授曾把中国诗用“萨福诗格”翻译成希腊文,他认为中国唐诗和古希腊诗在气质上有极相似的地方。
我说着文坛前尘往事,映霞接口道,她最推崇的诗人也是萨福。萨福是她诗的最初的遇见。
我禁不住暗暗击掌——很独特的审美呢!
萨福的诗意很高,如“它们的心渐渐冷却,任双翅吹落下来”。
被希腊女神浸润,于是映霞有了这样的句子:“就这样就这样静静地生活和世界深深相恋直到尘缘碧落尘缘冷却……”
3。悉尼的初秋,软风丝丝入袖。
我们走在乔治大道上,映霞搂住我的肩头,说起她在悉尼的最初。1989年,她在这条街上的酒吧卖玫瑰花,贴补学费。久了,班车司机记住了这张中国女孩的脸,每一个午夜,总要等她上车了才踩油门。
异乡,陌生人的慈悲。从那时起,在一片柔情和泪水中,她开始用诗来抵达人性的彼岸。
她说,之所以努力挣钱,因为一直有一个夙愿:做一个以文学为生的女性。
平日的映霞,不善言辞,但那一晚,她的语言如小溪,汩汩流淌。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光。
英国女作家伍尔芙有言道:“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必须有钱,还得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钱呢,要年收入500英镑,房间呢,还要能上锁。”在伍尔芙的年代,一英镑可以买一只很漂亮的波斯猫。伍尔芙口中的500英镑,意为经济独立;上锁的房间,意为自由的空间。
伍尔芙的话,如石子投入映霞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有一天,她卖掉了她所有的生意,摧毁一贯的“angleinhouse”的女性传统形象,她开始启程,一步一趔趄,迈向诗歌的王国……她用一张张票根,设计了一次次遇见……杜牧的春风扬州路,纳兰性德的后海恭王府,顾城崩溃疯魔的激流岛,庞德的巴黎地铁,波伏娃的阳台,海明威的打字机,乔伊斯的小酒馆,叶芝的乡间别墅……
诗是情人。她与情人缠绵做爱:“多少日子我才知道没有给你最后的拥抱是我终身的遗憾。”
4。初夏,我收到她的一张照片——蓝花楹,兜头兜脑,婆婆娑娑,落满了山坡和小径,她一袭白裙,带着诗集,坐在树下,她遇见了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句子:“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于是,她决定不再归去。
伍尔芙笔下的达洛维夫人说:“我要自己去买花。”
映霞总是说,我要回家去写诗。
世界入睡了,甘露打湿了大地,沉重的渴望挂在她纤柔的心瓣上,她的躯体已不在那里了,诗把她带走了,很远……穿越了地球,于是我们读到了她的第二本诗集《十八个瞬间和一首思念的诗》——
“我前生今世的爱人你千万不能老去至少灵魂。”
5。上海,国泰电影院附近的一家餐馆。原是英籍大亨沙逊家族的产业。
映霞送我一支香奈儿的防晒霜。她说,这个特别好用。在西藏,全靠它的液体保护皮肤了。
我说,我去不了西藏,我的心脏太小。
她眼光一闪,皮肤下淡淡的血管,泛起晕晕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