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6小说网

白草台（第2页）

再看师傅说书已进入高潮，口吐莲花，妙趣横生，一口百腔、一音百调之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致。书说到惊心动魄处，在场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叫骂的、呆若木鸡的、咬牙切齿的……恍惚间，马三友听得窑外的垴畔上传来脚步声，院子里的牲口也有了响动，驴在尥着蹶子，马在打着响鼻，羊在“咩咩”

叫着，牛在大声反刍。对面山坡的坟地上空有鬼灯笼闪闪烁烁，犹如幽灵般眨着眼睛，全被师傅说的书所感染，在那里尽情狂欢呢。

马三友分不清这是不是在梦中，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渐发亮，远远地传来一声鸡鸣，眼前的景致竟然“哗”地一下全没了，窑洞里一下子变得死一样静。

清醒过来的马三友使劲儿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时，窑里啥也没有。奇怪，他用手又掐了下自己的胳膊，想证实自己是否醒着。结果痛感传来——自己是清醒的。

晨曦微露，窑里渐渐清晰起来。马三友看见自己那把三弦移了位——睡前被老汉立在前炕靠窗子的炕角处，现在却立在后窑掌。一盘烂土炕上落满灰尘，窑顶塌陷掉下来的土块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布满了窑壁。

他急忙翻身下炕走出窑洞。只见院子里蒿草丛生，四周院墙全部坍塌，院子里一棵歪脖子老榆树枯干着身子立在那儿，下面落满了鸟屎。原来这是两孔久不住人的烂窑。右边的那孔窑洞已被坍塌的窑体掩住，上面只露出一个不大的小洞。昨夜他钻进的这孔烂窑窑体也大面积坍塌，根本就没有门窗。

想起昨晚站在窑里为他开门的那个老汉，马三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感觉一股冷气直冲后脑勺。他迅速钻进窑里去找三弦，看见落满尘土的烂窑里只有他一人进出的脚印。他一把抓过三弦转身就走，由于心慌，脚下的一块土坷垃将他绊倒了，三弦也从手里摔了出去，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此时马三友头皮发麻，面如土色，爬起来抓过三弦，连滚带爬窜出烂窑。

突然间，院子里不知啥东西扑棱棱的一声，马三友双腿一软，这时看见草丛中有只山鸡箭一般逃走。几乎吓掉了魂魄的马三友慌不择路，翻过一道烂土墙，逃命似的离开了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黎明终于过去了，天空看着依旧灰蒙蒙的。四下除了清冷的空气外，只剩下寂静荒芜的山野。此时，马三友一身冷汗，感觉全身冰凉冰凉，犹如掉进冰窟窿里的感觉。他不自觉地用手摸摸身后背着的三弦，努力控制住自己那双颤抖发软的长腿，感觉脚踩在干硬的山路上软绵绵的，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

莫不是吓破了胆吧？他心里嘀咕着。

太阳慢慢地从东山爬了上来，看上去又红又大，却没有一丝热量。马三友大口喘着粗气，估摸着距白草台还有多远。没多久，一道山梁就被他抛到了身后。

前面的山洼上，又是一处被废弃的土窑洞。院墙同样倒得七零八落，门窗已被卸了，窑里黑洞洞的。硷畔上的猪羊圈空旷破败。闲置一边的石碾子静静地躺在碾盘上，仿佛在默默地沉思着什么。坡底下长着几棵果树，孤独而忧郁地立在那里，缄默无声。失去了主人的呵护，这里再也没有了淘气的孩子们光顾，几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光秃的枝丫上，鸣叫着四处张望，一会儿又无聊地飞走了。

偶尔看到山坡上的现耕地有收获过的痕迹，农忙过后，只留下一片空旷、凄凉。

马三友终于来到一个山坳里，看见山脚下有几户人家。周围的树木将窑洞遮掩得若隐若现，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这地方马三友记得，他曾和师傅来过，村子叫左崾崄。

二十多年过去了，山还是那座山，沟还是那条沟。记得村里原来有二十几户人家，现在看来也就剩三四户了。走进村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派冷清和萧条。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坡底下玩耍，看见了马三友后，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他，随后兔子般地消失了，让他感觉一阵不安。

给他开门的又是个七十多岁的老汉。恍惚间，马三友感觉又走进了昨晚的那孔窑洞。老汉面色黯黑，皱纹交错的脸上神情木讷，苍白的头发上拢着一条失了色的羊肚子手巾。看到马三友身后背着的三弦时，老汉的眼神突然间活泛起来，说好多年不曾有说书匠上门来了，于是招呼他进了窑洞。马三友看见炕上被窝里坐着个老婆婆，满头白发乱蓬蓬的，一脸惊奇地看着他。老汉说这是他老伴儿，常年有病在家待着。看来他们两人正在吃午饭，米饭、洋芋熬白菜。马三友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着饭菜，胃里翻江倒海起来，直咽口水。老汉看着他说：“要不嫌弃就坐下来一起吃吧。”马三友也没谦让，端起碗就吃了起来。吃过饭，老汉把自己的旱烟锅子递给了他。马三友装上一锅烟叶抽起来，一边打量着窑里的一切。

看来，这是户殷实人家，家里摆放着各种电器。两个油漆一新的大红木柜很显眼，靠窑掌边摆放着。炕围子贴着花红柳绿的壁纸，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这些电器是我儿子从城里买回来的，他说这家里太空了。可我和老伴儿都不太喜欢这些东西，感觉还不如听一场书过瘾呢。”老汉看着他笑了笑，咧了咧嘴又说，“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叫我们老两口过去住，可我们高低不习惯城里的嘈杂喧闹，死也不愿去。”

“怎么了你？”正说着，老汉见老伴儿突然用手指着马三友的那把三弦，示意拿给她看看。马三友就把三弦递给了她。

老婆婆拿在手里仔细看着，用手摸了摸，突然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巴笑了：“这是老贺书匠的三弦，我认得。这么说你是他的徒弟？”

马三友点了点头。

“我说嘛，就觉得你咋这么面熟，原来你和贺书匠来我们这里说过书的。”

“是来过。”

“你师傅那可是个大书匠啊，过去在这一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可惜他早就没了，我真想再听他说一段呢。”老汉感慨地说。

“可现在书说不下去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去见师傅，告诉他这事。”

“你说得也是，除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还爱听书，现在的年轻人谁喜欢这个？城里更没人听了。”

一阵沉默。

“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受凉了吧？往里边坐。”老婆婆伸出手热情地招呼马三友，并用手拍拍炕皮说，“这炕烧得热着呢，你往里坐。”

马三友又往里边挪了挪。

“之前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