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说书艺人马三友身后背着师傅传下的那把三弦,行走在白于山的褶皱里。
时令已入深秋,几乎一年无雨,光秃裸露的山梁看上去犹如一堆堆干牛粪,冷硬而苍白。马三友爬上一座山,全身汗涔涔的,把三弦从背上取下,就地坐在个土坎子上想歇会儿。这时,突然一道白光从眼前一闪,直通天际,耀眼的光刺得马三友一时间睁不开眼,好像那道光是从三弦发出的,他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定睛一看,太阳的光刺眼,大地一片沉寂,周围的一切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一种奇妙而神秘的红晕。
“奇怪!”马三友不由得自语一声。看了看怀里的三弦,这把由名贵的紫檀木做成的三弦,此时正发出幽幽的、暗红色的光。抚摸那光滑的琴杆,他随手拨拉了一下三根弦,那三弦竟发出一声十分怪异的呻吟,似低哼,又似呜咽。
马三友心里不觉一颤,将脸贴向那琴杆。琴杆冰凉冰凉,犹如死人的肌肤般瘆人。那种冰冷一直钻进马三友的心里,渐渐扩散至全身。此刻,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哀迅速笼罩在马三友的心头,恰似远处那灰蒙蒙的山梁。
“师傅,您老人家不知道,我有很多话要对您说呢,我这就来了。”马三友嘴里咕哝着,抬头看了看已偏西的太阳,站起来将三弦背好,继续赶路。
山洼里,那一块块荒芜的土地,已经没有了村民劳作过的痕迹。放眼望去,除了望不穿的黑暗和死一样的沉寂外,那覆盖着冰凉寂寞的山峁,只裸露着暗灰色的土地和枯萎的蒿草。
马三友知道,在这偏远落后的深山里,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离开了这里,走进城市,当起了打工者。很多土地就这样荒废了,变成了不是废墟的废墟。
眨眼工夫太阳就跌进了西山,阵阵寒意袭来,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朦胧而惨淡。马三友只觉得嗓子眼火辣辣的,又渴又饿的感觉像虫子般啃食着他。一整天啥东西也没吃,得找个地方充饥和歇息一宿,明早再继续赶路。
远远地,马三友看见前面的半山坡上有一户人家,窑洞里好像亮起了灯,那灯光忽而有忽而无。他决定上去看看。
等他爬到半山腰那户人家院外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走进那个空旷破落的院子,里边有两孔窑洞,右边那孔黑洞洞的,似乎没有门窗;左边这孔窑里亮着灯,那灯光使得马三友感觉心里暖融融的,幸亏有了这么个歇脚的地方,不然今晚就要露宿野外了。
这大山里原本居住的人家就极其分散,有时走上几十里路也看不到一户。过去马三友和师傅经常在这山里说书,露宿野外是常有的事。
他刚走到窑门前,那门竟无声地打开了。马三友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站在门里,一双疲惫的眼睛正打量着他。看见他身后背着的三弦时,老汉眼睛一亮,咧开唇纹很深的嘴巴笑了,连忙将他招呼进窑坐在了土炕上。听他说口渴难忍,老汉从后窑掌端来一搪瓷缸子水递给马三友,马三友一口气喝完。
老汉又从后窑掌端来一大碗和菜稀饭叫他吃,马三友饿极了,不客气地接过来一阵狼吞虎咽。吃完后,才发现这窑里只有老汉一人,再无他人。一盏极其微弱的豆油灯下,窑里的一切模糊不清,马三友始终没有看清窑洞里究竟有些什么。只见一盘大土炕,从窗前一直连到后窑掌。这是山里过去的那种老式炕,炕就占去整个窑洞的三分之二,这种炕现在十分少见了。马三友太累了,本想和老汉攀谈几句,不知为啥脑子就迷糊起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打,全身酸软得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来。老汉也没和他说啥,只拿起他那把三弦喜爱地盯着看,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会儿,将它立在靠窗子的炕角处,然后对马三友摆摆手,示意他睡吧。马三友就势一躺,两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半夜里,马三友被一阵悦耳的三弦弹奏声惊醒,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抱着他那把三弦背对他坐着,正在兴致盎然地连弹带说带唱。那人分明是师傅,那熟悉的声音钻进马三友的耳朵里是那么亲切。只见炕上炕下挤满了一窑的人,窑里挤不下,院子里似乎也站满了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师傅说书。师傅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直直的,犹如一根葱,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马三友糊涂了,师傅咋会在这儿说书呢?再看看那些听书人,就更奇怪了,个个灰头土脸,衣着古怪。有的人还穿着过去的那种老式大襟袄,有的男人脑后竟吊着一根大辫子,俨然清朝时的打扮。所有人的眼睛都烁烁发光,一脸的专注和陶醉。
马三友看见窑主——那个老汉,坐在距油灯不远的地方,嘴里噙着一根旱烟锅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脑袋随着脆铮铮的甩板(陕北人说书绑在腿上打的板子)和三弦声来回晃动,早已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一个女人抱着个襁褓里的婴儿,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师傅,犹如被定在那里一般。
旁边的人全听得入了神,个个嘴张得像个窑门。
师傅正在说《转靴记》,说的是山西洪洞县贼人杨红在山里抢了良家妇女朴秀英,打死了其男人王子林,回到杨家庄,逼朴秀英和他成亲。朴秀英便骂他:贼杨红,你往远滚,
别在你妈面前胡骚情。
驴下羔羔狗猪生,
你竟把人皮披在身。
不是你妈把你生,
好驴都下不下你这号人。
驴怀驹子十二个月,
鸡抱鸭子二十天。
骂你杨红不要脸,
你妈怀你才三个月。
“哄”的一声,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脸上开花。听得窗外还有年轻女子跟着复道:“骂你杨红不要脸,你妈怀你才三个月。”嘻嘻哈哈的嬉笑使得男人和女人乐在其中,不能自已。
此时,弦儿柔,甩板脆,月光洒下一片清辉,人们个个犹如神仙,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