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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 雪（第1页）

从山坬上搂回来一背篓干草和羊粪蛋蛋，缠香进了窑。她舍不得一下都烧了，留一半儿倒在灶火圪，剩一半儿填进炕洞，然后划了根火柴点着。干草易燃，羊粪慢慢煨着了。一缕淡淡的白烟从炕洞口钻出来，蛇一样缭绕在窑顶上空，很快被冷空气吞没。

山里的窑洞又高又深，靠窗是一盘大土炕，炕后是锅台灶火，后窑掌放着一排坛坛罐罐——装粮食或腌菜用，这是山里人的家。按说窑洞住着冬暖夏凉，但冬天如果没有烧的东西，窑洞一样冷冰冰的，没一点儿暖和气。

缠香搓搓冻得发麻的手，叹了口气，用一块砖头堵住炕洞口，让羊粪慢慢煨着。如果不堵住口子，用不了多久，仅有的一点儿热气也会被烟囱吸走。

婆婆在炕上咳嗽，她喉咙里似乎有很多痰咳不出来，呼噜呼噜直响，就像老猫打呼噜。婆婆喘着气喊缠香：“娃！娃！”

婆婆从来不叫缠香的名字，就叫她娃。也许婆婆不把她当媳妇，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娃。缠香走过去，婆婆手指指旁边的尿盆子，她要尿尿。缠香把尿盆子放在婆婆身子底下，婆婆抬起屁股接了尿。一股浓浓的尿臊味钻进缠香的鼻子里。婆婆患气管炎、肺气肿多年，夏天还可以，冬天就不行，一接触冷空气就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嘴唇憋得青紫。缠香就不让婆婆出门了，把尿盆子放旁边，屎尿在家里解决。一次婆婆嫌便在家里太难闻，就自己挣扎着出去，要不是缠香及时发现，那口气就憋了过去。

倒了尿盆子，缠香趴下看了眼鸡窝里有没有鸡蛋，天冷鸡也不下蛋了。那六七只鸡婆正忙着在院里寻吃的，把缠香晒下的一小堆干牛粪全用爪子摊拨开来。她拿起扫帚将它们撵出院子，让它们到硷畔上寻吃的。缠香寻思着，婆婆吃的鸡蛋也快完了，鸡再不下蛋，就得到很远的集镇上给婆婆买些。婆婆每天早晨要吃两个荷包蛋，清凌凌的白水里卧两个雪白的荷包蛋，看着很诱人。

缠香在旁边那孔破窑里抱了些荞麦秸秆进了窑洞，得赶快把鸡蛋给婆婆做着吃了，她不敢怠慢，还要到沟底担水去。男人如果在，担水的事就不用缠香操心了，男人会担着两只大铁桶，从沟里把水担回来。但男人出去打工了，家里所有的事都撂给了缠香。包产到户后，虽然吃饱了肚子，但没钱花，手头紧。买化肥，给婆婆买蛋买肉，油盐酱醋一切花销，没钱不行。

男人出去挣钱，估摸着家里没钱了，就寄回来。缠香知道男人在外面挣钱不容易，她在家过日子很是节省。除了给家里和婆婆必要的花销外，她舍不得给自己买一点儿东西。几年来，几乎没有添过一件衣服。堂叔家弟媳妇大霞看不惯她这样，说缠香太老实、太傻，就知道像牛一样下苦。把男人放在外面，守着个半死的老婆婆，端屎倒尿地伺候。年纪轻轻的还不撵男人去？还说缠香太放心自己男人，谁知道他在外面干些啥。现在外面的花花世界热闹着呢，一旦男人有了二心，就啥都晚了！

缠香觉得大霞越说越离谱了，怎么可能？自家男人是个什么人，她知道，她相信自家男人不会干那出格的事。再说，老娘有病，富生又不是不知道。缠香也想跟着自家男人去城里，两口子守在一起，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而且，两个人一直分开，到现在连个娃也没有，缠香也发愁。但是自己一走，婆婆咋办？

大霞就给缠香出主意说：“让你婆婆到你大姑姐家去住。

都是老娘生的，你大姑姐也该养养老人，伺候伺候。住上个一年半载，你也好轻松轻松，跟你男人出去见见世面。”缠香一听，想这倒是个办法。婆婆的闺女住在尖山村左边的那个村子，和尖山村是邻村，离她们不远。缠香站在她家硷畔上，还能看见那个村的炊烟呢。

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缠香知道了婆婆是不愿去大姑姐家的。

去年秋天，在城里打工的邻居喜鹊家男人马栓给缠香捎回来话，让她进城一趟，说富生患感冒一直不好，一个人躺在工棚很长时间了，没人照看。缠香听后心急如焚，就想着马上到城里看富生。可她走了，婆婆咋办？喜鹊说：“先送你大姑姐家吧。”一句话提醒了缠香，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本来想让大姑姐过来照看几天，但大姑姐有孙子走不开。她捎话让大姑姐来一趟，可等了两天也不见来。缠香急得不行，就跑过去了。大姑姐怀里抱着孙子为难地说：“我要过去了，孙子没人看。你姐夫的脾气你也知道，说有个孙子把屎把尿也够了，还要再添个不能动的老人。”缠香说：“你兄弟在城里病了，不知死活。我急得几夜没合眼，你就照看几天，我回来就过来接。”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姑姐。大姑姐耷拉着眼皮说：“那你送来吧，没人过去接。”缠香点点头急急走了。

婆婆听说要把她送到女儿家去，就不情愿了。一早起来就在炕上抹眼泪，缠香做的荷包蛋端到面前也不吃。婆婆知道女婿脾气不好，自己行动又不便，过去了女婿肯定嫌弃，会给她脸子看。婆婆说：“娃，你去看富生吧，别管我。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活着没有一点儿用。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自己家。”

缠香说：“妈，你气管炎这么严重，跟前没个人不行，万一气憋过去了咋办？”“憋过去就好了，不用再拖累你，人迟早是要死的。”“你去我姐家住几天，我回来就过去接你。”婆婆摇着头，脸上的泪水在闪光。头上的包巾滑落下来，白花花的头发十分刺眼地晃动着。缠香瞅着婆婆像雪一样白的头发，心里也一阵难过。怎么办？缠香觉得不能再顾及婆婆的想法了。

她给婆婆穿好衣服，背起婆婆就走。婆婆却手抓住门框死活不松开：“娃，娃，我不去，我就死在这窑里了，妈求你了！”

婆婆眼里闪着凄凉绝望的光，好像缠香要彻底抛弃她，不要她了似的。缠香一下心软了。背上的婆婆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缠香感觉婆婆犹如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活在世上的日子恐怕也不久了。缠香觉得自己的行为太残忍。婆婆的衣服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该给婆婆换洗衣服了。她这几天由于满脑子想的都是富生，竟把婆婆给疏忽了，她心里很自责。罢了，缠香改变了主意，婆婆不想去大姑姐家就算了。本来她心里也想让婆婆在大姑姐家住上一段时间，她也能轻松轻松，去城里看富生，这样心里也踏实。现在这样，也只能让邻居喜鹊过来招呼一下，凑合两天。缠香说：“妈，你松手，不想去算了，不送你了。”缠香把婆婆重新放回炕上，给婆婆换了干净衣服，随后把脏衣服洗了。

那夜，月光很亮，洒在窗上亮晶晶的。缠香借着月光整理好两件给富生拿的衣服，又把给富生做的一双新布鞋装上。望着窗上的月光，缠香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男人身边。不知男人咋样了，想着就要见了，缠香心里很高兴。第二天，就在缠香安抚好家里准备动身时，喜鹊来家里说她男人又捎来话说不要去了，让她在家照顾好老人，富生好着呢。缠香没能去城里，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她想，只要富生好了，健健康康的，她就放心了。

伺候婆婆，缠香觉得这不算什么难事。谁家没有老人？人人到时都会老。最难的是缺柴少水。男人不在家，这两件事最难办。尤其是烧的，住在秃山顶上，一棵树也不长，哪里有柴？

只有每年收了庄稼的秸秆和牛羊驴粪，能烧的都拿来烧了。没水吃还可以靠老天爷，院外坡底下有一口水窖，夏天收雨水，冬天收雪水，家家户户都这样。但遇到老天爷不下雨，那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到沟底人工挑或用牲口驮。她家没有大牲口，只能人挑。沟底下有一股细小的泉水，距村子有好几里路，人挑一上午也就能挑一担，费时费工又费力，所以水也金贵着呢。平时用完的洗脸水洗手水缠香都舍不得倒掉，全用一个盆盛着，洗刷婆婆的脏衣服。婆婆的衣服几天就得洗一次，要不就有味道了。大霞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跟着男人外出打工很长时间，她说城里人用自来水，自来水管就安在院子里，用手一拧，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那水清凌凌甜丝丝的，特干净。哪像咱这窖里的水，又浑又黄，上面还漂着羊粪蛋子，喝着一股土腥味。缠香听了大霞的话，羡慕得不行，就想要是这山里也有自来水就好了。这么说富生在城里打工也能喝上自来水，想到这儿，缠香心里又满足了。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缠香就遗憾父亲没让自己继续读书。

她娘家也在山里，父亲和母亲一共生了她们六个丫头片子，没能生下儿子。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稍不如意就谩骂母亲和她们姐妹。她们常常是一边干活儿，一边听父亲谩骂。母亲之所以能长期忍受父亲的坏脾气，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肚子不争气，才没能生下儿子。缠香初中毕业后，顺利考上了高中，高中要到县城去念。可父亲说，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女孩子将来终究是人家的人，别读了。缠香知道父亲不想出钱供她了。

父亲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们姐妹六人快快长大，然后把她们全部嫁出去。只要彩礼给得可观，嫁一个算一个。父亲打的小算盘是，自己没有儿子，老了谁养活？只有攒点儿钱心里才踏实。

缠香虽然心里怨恨父亲，但是她想到她们姐妹个个都嫁了，父亲和母亲老了跟前连个端水的人也没有，也就不怨父亲了。

缠香只能怨自己命不好，当初富生来看缠香的时候，父亲其实并不满意。父亲知道那个地方叫尖山，住在光秃秃的山顶上，不长一棵树。村子和外面连着的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架子车都过不去。所有能种的地都在斜坡上，几乎没有一块平地。

山大沟深，十年九旱，没柴没水，靠老天爷吃饭，日子过得很苦。但富生拿出的那两千块彩礼钱让父亲动了心，父亲就这样把她给卖了。缠香虽然心里委屈，但也不能违背父亲。她没有大姐命好，大姐嫁的那个男人在滩区，村子土地肥沃，还有一条小河流过，和尖山村有着天壤之别。缠香去过一次大姐家，都羡慕死了。

不过富生看缠香老实本分，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模样也俊，心里还是很疼缠香的。在家时，脏活儿累活儿总是不让缠香干，自己都抢着干了。自从外出打工后，富生也是春天帮缠香把地种上，让缠香自己去除草料理，到收割时赶回来帮忙，等忙完又出去了，直到寒冬腊月过年才回来。村里的年轻男人都是这样。有两户人家的男人在外边挣下了钱，干脆把家搬进城里，租房住，两口子都打工。有孩子的就把孩子送进城里的学校，女人给孩子做饭，男人打工。当然这要男人有本事，才能在城里立住脚。凡是走出去的男人，在外面见了世面，都不想回尖山村了。富生也曾给缠香许诺说，等以后挣了钱，他也要把老娘和她接到城里去住。缠香就向往着，幻想在城里生活的样子，再也不用为没柴烧没水吃发愁了，那该有多好啊！但看看眼前的现实，缠香又觉得富生的那个愿望很遥远，缠香知道不能实现。

婆婆没来得及蹲在便盆上，拉在了裤子里，她一声声地喊着：“娃，娃！你快来看看，身下热乎乎的，是不是糊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