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6小说网

如 花（第3页）

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核桃树上，余倩从梦中醒来。风声夹杂着雨声呜咽着，似乎有一个悲伤至极的人在绝望地哭泣，断断续续的哭声和风雨声夹杂在一起，仿佛在倾诉着什么。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的寂静，听得有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声音极低。没多久，隔壁猛然传来一个女人悲痛欲绝的恸哭，只听得两声，像被人突然捂住了嘴。护士站传来护士出出进进的脚步声和器具的碰撞声，大约有二十分钟的样子，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隔壁重症监护室那个人走了。余倩的心“咚咚”地跳着，黑漆漆的夜充满了恐怖，一种无边无际、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恐怖。余倩不清楚那个人是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还是已被拉走了，但余倩相信，他的灵魂一定没有走，而是在某个角落游荡。

那个黑色的幽灵此刻正瞪着一双对人世间万般留恋的眼睛，贪婪又嫉妒地盯着每一张病床上还在喘气的人。他会不会伸出那双僵硬的手毫不犹豫地抓走任何一个在疾病中挣扎的人？也许那幽灵随时会从卫生间那道门里钻进来。余倩感觉自己毛孔紧缩，她将头缩进被子里，恐惧使她觉得那个幽灵已站在她床头，她像被施了魔法，手指都不能动了。

“你醒着吗？”对面刘珍低声问。

“嗯。”

“我想上卫生间，你能起来陪我吗？”

余倩壮着胆掀开被子，摸到开关打开灯。两人拉着手战战兢兢走到卫生间，刘珍坐在马桶上，余倩站门边，两人都提着心看着对面那扇门，门是紧紧关着的，但两人感觉那门随时会被推开。突然，不知从哪个病房传来“啊”的一声惨叫，那叫声绝望而凄厉，接着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余倩和刘珍被吓得一个激灵，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像被定在那里一般，久久未动。

5

余倩的病房热闹起来，加了一张床，住进来个十九岁的女孩。女孩是个大学生，他们一家是北京人。女孩肯定是独生女，娇生惯养，一难受马上就哼哼，一点儿不忍耐。家属获得了陪护的许可，她母亲也身穿病号服，日夜守候在女儿身边，给女儿擦汗、喂水，照顾女儿去卫生间，不停地忙碌着。女孩嫌医院的病号饭不好吃，女孩的父亲回去做饭，做好送过来，当父亲赶到医院时往往是满头大汗。护士给女孩打点滴，女孩紧锁着眉头，疼得竟哭了起来，女孩的父母心疼女儿，一下变得焦灼不安，围着女儿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哭了会儿睡着了，父母这才松了口气。余倩和刘珍感觉她不是十九岁的大姑娘，倒像个几岁的小孩子，白天晚上不停地闹。自从女孩住进来后，余倩和刘珍的休息质量大打折扣。

下午，女孩叫喊胳膊疼，闹着不输液了。女孩的父亲轻轻抚摸着女儿输液的那只胳膊。女孩发着脾气对母亲大声说：“快叫护士啊，不输了！”母亲轻声责备说：“你这孩子，要听医生的话，不输液病怎么能好呢？”女孩竟置气地说：“不治了，死了算了！”母亲听女孩这么说，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说：“你死了，让我和你爸可怎么活呀！”女孩见母亲低头抹眼泪，一脸的厌烦，说：“该怎么活还怎么活，难道我死了，你们还不活了？”这时父亲接过话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好了好了，你们都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们！”女孩把父母全赶了出去。母亲伤心地流泪，两人可怜巴巴地站在走廊里。

躺在床上的余倩气得肚子鼓鼓的，她恨那女孩恨得牙痒痒，真想跳下床冲过去扇那女孩两巴掌。什么玩意儿！这个轻视生命不顾父母死活的家伙，还是大学生呢！

这时，刘珍过来轻声对余倩说：“出去走走？”两人躲出去，坐电梯来到楼下，在花园里，两人谁也没说话。没走几步，刘珍就气喘吁吁挪不动脚步，瘫坐在了旁边的木椅上。刘珍悲戚地说：“我腹胀得厉害，肝疼得整夜无法入睡，看来大限的日子快到了。”余倩说：“你不可以这样说，为了你女儿，你也要鼓起勇气活下去。”

刘珍眼里含着泪，清瘦的脸颧骨凸出，黑里透黄，没一点儿光泽，眼窝深陷，周围黑得发亮，使人想到秋天一棵快要枯干的树。

“好妹妹，我心里苦啊，我想不明白怎么会得这种病。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我不想死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女儿还没有长大，长大了我还要看着她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我多想看到这一切啊！可我却看不到了。”刘珍声泪俱下，眼泪唰唰地流着。余倩感到吃惊，那双枯干的眼里竟能淌出这么多泪水来。

刘珍的爱人老耿找来，默然看着刘珍，他掏出纸巾递给刘珍，说：“别哭了，会对病情不利的。我给你买了鸡汤，回去喝点儿吧。”刘珍摇摇头说：“不，我肚胀得什么也吃不下。”

老耿过来搀起刘珍，说：“我们回去吧，这里有风，着凉了就更麻烦了。”刘珍垂下头，异常痛苦地靠在丈夫身上，一步三挪地走了。

余倩在椅子上又坐了会儿，她拿出手机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想了想放弃了。她已给母亲说自己离开北京，和南南一块去南方了，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叫她不用担心。想想如果母亲知道她住院，一定会马上赶到北京来，看着她心里该有多煎熬。她不想让母亲难过，瞒一天算一天吧。想到她走了，母亲一个人要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但是没有办法，谁能抗争过命运的安排呢？

这时，一个男人坐在了余倩旁边。余倩感觉他像一片纸，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干瘦的身子架不起宽大的病号服，垂着的两只衣袖晃荡来晃荡去的，似乎里面没有胳膊。男人发黑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睛大得吓人，眼球发黄。这时一个女人匆匆走来，走到男人面前，左右看了看，很快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递给男人。男人一把抓过来，急切地打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一股浓烈的酒气飘过来，余倩惊呆了。回过神来，她第一反应是想冲过去一把夺下男人手里的酒瓶：“他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让他喝酒？”她脱口对女人说。

女人看了一眼余倩，凄然一笑说：“他没多少日子了，一辈子就好这口。住院几个月没喝，想喝点儿，让他喝吧。”男人又抿了一口，咂咂嘴巴闭上眼，一副陶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男人突然睁开眼看着女人笑了笑，笑得很古怪。

“行了吧？”女人柔声问，男人点点头，把酒瓶递给女人。

女人忙拧好盖子装进兜里。这时的男人显得疲乏至极，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然后头靠在木椅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男人嘴里喃喃道：“我们回家吧，不住了，明天就回。”“好，明天就回。”女人回应着，突然用手捂住嘴哽咽起来，她极力控制着自己，伸出手将男人被风吹乱的头发捋了捋。

“你们准备回去？”余倩问。

女人点点头，怔怔地注视着男人，幽幽地说：“他的病只能做肝移植，医生说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我们承担不起。本来我打算把肝移植给他，可我有心脏病，医生说不能做。他父母都不在世了，不过有个弟弟，可看都不肯来看他一眼。我们两个孩子都小，还在上小学呢。”女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流露出的那种绝望和无助，让余倩一下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母亲，母亲在父亲病榻前的神情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模一样。

这时，男人突然睁开眼，混浊的眼球紧盯着女人，目光贪婪又迷茫。那眼神令女人揪心。女人扑上前用手蒙住男人的眼，不让他看。然后将男人的头搂在自己怀里，犹如婴儿般轻轻抚摸着。余倩突然觉得自己脸上湿涔涔的，用手一摸，竟是满脸的泪，她慌乱地擦了把，悄然离开了他们。

6

早晨洗完脸，余倩拿出小圆镜看着自己的脸。她发现镜子里的她脸色越来越暗，没有了光泽。原来她皮肤虽然黑，但黑得有光泽，剧团里的人都叫她黑牡丹，她也喜欢别人这么叫她。

现在她对自己皮肤的黑产生了怀疑，是不是母亲一生下她，血液里就遗传了父亲的肝病，所以她的脸才是黑的？

如果不生病，好前程等着她呢。余倩太爱演员这个职业了，本来母亲让她上师范，毕业以后当名教师，说女孩子当教师挺好的，但余倩硬是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上了戏剧学校。她天生就是爱唱爱跳的料，进剧团没几年，就成了团里的台柱子。这次拍摄电视剧，要从团里选拔演员，余倩没有任何悬念就被选上了。团长对她说：“好好干，争取在电视剧里一炮走红，说不定被哪个外地大导演看上，你就能跳出边城，当签约演员了。”

余倩也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可是每次在她最顺利、最如意的时候，就会有个阴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看不见、摸不着，是什么呢？

在戏剧学校学习的时候，有一次，她唐突地问了她的老师：“老师，我会得肝癌吗？”老师看着她说：“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她对老师笑了笑，说：“我父亲就是得这个病走的。”老师说：“不会的。”记得老师当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想得太多了。”

可她常常幻想自己得了和父亲一样的病，一天天地接近虚弱，一天天地接近衰竭，这个想法时时困扰着她。有时正在走路，这个想法就出现了，她走路立马变得慢腾腾、软绵绵的，好像马上要栽倒了。但一天过去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又高兴起来，变得兴致勃勃的。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现在幻想变成了现实，不管她在心里有多么抗拒，多么不甘，可她已踏着父亲的脚印一步一步走来，她不能再当演员了，在电视剧里担任女主角也突然变得与她无关。尽管那个剧本她不知已翻了多少遍，每句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甚至把每一节剧里的唱腔、表情、动作都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但那又能咋样呢？去它的吧，一切都让它蒸发、消失，升腾为云，飘浮在天空远去吧。

下午，南南来了，带来了一束鲜花，并带来个漂亮的花瓶，说把花插进瓶里，看着心情愉悦。这是一束玫瑰花，有三朵，一朵已盛开，两朵正含苞欲放。余倩闻了闻那朵盛开的玫瑰，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鼻孔。她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真香！余倩心里很喜欢，但更喜欢那两朵即将开放的玫瑰。她久久盯着看，看了一会儿，眼里突然有一抹冰冷掠过，说：“它们过几天就蔫了，会死掉。”南南说：“没关系，瓶里放点儿水，能保留很长时间呢。”余倩仍固执地说：“那也会蔫，终究会枯萎。”南南岔开话题说：“你还不让阿姨知道吗？一直瞒着她也不是个事儿。”余倩说：“我很想让我妈来，可我妈自从我爸走后，身体一直不好，加上神经衰弱，知道我得病肯定会熬煎得夜夜睡不着，病倒了还要人伺候。你看我现在这样，谁照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