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寺建自明代,占地百亩,殿院巍峨,禅舍云连,回廊曲折,花木扶疏,寺僧二三百人,为羊城有名古刹,不亚于四大丛林之光孝、西禅、海幢、长寿各寺也。寺中方丈曰天然和尚,为一得道高僧,年已八十高龄矣,与泰景和尚为空门密友,宅心慈善,慷慨仗义,好救济贫乏,协助他人。
当晚,天然和尚正在方丈室中蒲团上趺坐练气,闭目养神。时至四鼓前后,忽见守山僧人入报,谓山门之外,有少林俗家弟子洪熙官、色空和尚等,夤夜到来,拟暂在本寺挂单,暂住三五日,然后他往,有景泰和尚介绍信在此,请方丈察阅。守山僧人言罢,把景泰和尚之信呈上。
天然和尚接过书信,挑起桌上残灯,轻舒法眼,灯下视之。书略曰:“天然法座。少林弟子洪熙官、色空和尚、陆阿采等一行十二人,因开罪于提督赵泽恩,赵提督倚仗势力,下令缉拿。洪熙官等穷无所归,到敝刹暂住。今晚赵提督派兵来捕,仓卒之间,无地容身,特字介绍洪熙官等到来晋谒方丈,假贵刹作居停,栖迟数日,便即远离。伏祈推屋鸟之爱,赐于一椽以栖身,则感同身受矣。景泰和尚拜叩。”
天然和尚阅书既罢,即谓守山僧人曰:“法本贤徒,洪熙官等现在何处?”
守山僧人曰:“洪熙官等现在山门外相候,未有得方文法旨,弟子未敢请入也。”
天然和尚曰:“汝速引洪熙等入东殿后禅房中,命知客僧派人整理床褥,使洪熙官等在此下榻,不得有误。”
守山僧唯唯而应,合什而退,奔出寺外,引洪熙官等一行十二人,进入寺中,掌灯在前引路。穿过四大天王殿,直入天阶,转过伽蓝殿后之甬道,出回廊,穿花径,经过几重禅房甬道,直到东殿后禅房深处。知客僧早已命人辟幽静禅房六七所,以为洪熙官等下榻之用。
洪熙官穷途得救,感动无已,即令洪文定、胡亚彪、周人杰、黎亚松等,分居各房。洪熙官恐白莲道人追踪而来也,令洪文定、胡亚彪、周人杰三人,飞身上瓦,望着大通前花地渡头,轮流看守,以防白莲道人带领精兵来袭。
扰攘一顿,直到天明,洪熙官不敢荒疏技击,依然督促各人在禅房外花圃中练习技击。盖技击等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一曝十寒,不难日见退后也。
当下洪熙官在花圃中训练洪文定、胡亚彪等,授以少林洪家绝技大夜叉棍法。少林技击,以拳棍为最著名,小夜叉棍本为洪文定等所习熟。近来洪熙官将这手小夜叉棍法,删去繁枝,加上绿叶,苦心研练,创就一套大夜叉棍法,乃将此技传于其子及众门徒焉。
洪熙官教各人以洪家大夜叉棍法,黎亚松亦从旁学习,聚精会神,苦心练习。过江龙、陆阿采、舂米六等,则各自研练。花圃之中,顿变为练武之场。
时正东方天际,微微发白,花圃之内,空气清新。风送花香,倍觉精神畅爽,拳脚灵活。各人龙腾虎跃,威风凛凛,练至天色大白,太阳初上之时,时候已到,正想收拳,忽见花圃东边,竹篱之下,有人拍掌哈哈笑曰:“嘻,的确好棍法,洪师傅真不愧为少林名手,南派英雄也。今朝得睹绝技,老衲眼福不浅矣。”
洪熙官等大惊,急回头一望,只见竹篱下站着一个老和尚,年在八十以外,白髯红颜,精神矍铄,身材高大,穿上袈裟,颈挂佛珠一串,正鼓掌哈哈而笑。
洪熙官心知此老和尚,必为寺中方丈天然和尚无疑矣,昨夜深夜到此,未尝拜谒方丈,殊属失礼,今正好乘此机会,上前相见,当即令洪文定等先退,与过江龙二人上前,抱拳言曰:“这位老和尚,遮莫天然方丈否?”
老和尚合什回礼曰:“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天然和尚,大师傅就是洪熙官乎?”
洪熙官曰:“然也,晚生是少林寺至善禅师弟子洪熙官。”又一指过江龙曰:“这是师侄色空和尚,江湖上人称过江龙者,正是此人。”
天然和尚掀须微笑曰:“哈哈,两位久闻大名矣,恨未有机缘,得识荆州,今日天假之缘,得两位光临敝刹,正好请入方丈室畅谈如何?”
洪熙官、过江龙大喜,即随天然和尚,转出东殿,过藏经阁下,过几度深邃禅房,三度曲折回廊,到方丈室内。天然和尚延二人上座,洪熙官仰头一望,方丈室内,陈设精雅。禅床之上,中置蒲团,前置兽炉,中燃檀香,白烟袅袅而升,芬芳扑入鼻孔,沁入心头,令人发出一种飘然出尘之念。禅床之上,挂着琴一剑一。洪熙官暗念,天然和尚,殆亦琴剑侠客之流也。
三人坐定,洪熙官首先言曰:“晚生等自出少林以来,原欲在岭南一带,发扬少林拳术,锻炼同侪体格,振奋民族精神。不料上西关恶霸吕英布,恃着武当山冯道德势力,与锦纶堂值理陈玉书勾结,鱼肉居民,欺压良善。胡惠干老父被无辜痛殴,伤重惨死。胡惠干乃投入少林寺,习技复仇,因此少林与武当,遂结下血海深仇,至今未解也。”
天然和尚曰:“此事轰动百粤,老衲曾闻之矣。”
洪熙官曰:“自是之后,武当派冯道德更请得其师兄白眉道人南来。白眉道人有首徒高进忠者,官浙江千总,凭借其势力,率领清兵,把我少林寺焚毁,遂致晚生流荡江湖,垂二十年。最近白眉虽死,而武当派门徒,尚心中不释,请九莲山白莲观白莲道人为助,南来广东,向广东提督诬吿洪某人为非作歹,下令缉拿。晚生穷无所依,今幸得方丈收容,此恩此德,未知何日图报耳。”
天然和尚闻言,老怀忽然动怒曰:“洪师傅,汝讲起清廷狗官,不禁触起老衲一件伤心事来,及今思之,亦觉痛恨。老衲不提此事久矣,今与洪师傅相遇,正是同病相怜,不妨把此恨事讲出也。衲于二十年前,任江苏扬州平山堂寺主持。扬州乃一豪富之地,有一豪富曰王八爷者,以盐商起家,乃捐朝廷三万两白两,得一五品职衔,便借此夸耀乡里,以为是钦赐功名,因此更加居移气,养移体,广置姬妾,精选娈童,在家仆从如虎,出外时侍卫如狼,家中金钗十二,尤未能餍其欲。王八爷田地千余顷,平山堂寺附近有个佃农曰金老大者,以禾造失收,而团租义重,无力缴纳。王八爷知金老大之女亚娇,姿容绝艳,乃掳亚娇回家,强迫作妾。亚娇不肯,号啕大哭。老衲得知此事,代抱不平,把王八痛惩一顿,夺亚娇回来,不料因此开罪了王八爷,嗾使其贱妾到敝刹进香,暗中遗下脚带,王八爷便向扬州县衙密吿,诬吿窝藏妇女,不守清规,痛责百板,逐出山门。在恶势力下,只得忍气吞声,潜逃来此。此事距今,已悠悠二十载矣,不只痛未消,其恨也未消,耿耿于心,从未对人倾吐,今洪师傅之境遇,与老衲略有相同。嗟夫,狗官之肉,诚不足食也。洪师傅,汝今既有此境遇,衲当仗义相助,洪师傅尽可放心在敝刹中作居停可也。”
洪熙官曰:“谢方丈之意。晚生在此,亦不能久留,现仍不能远去者,一恨赵狗官以阴谋害我,几乎丧命;二恨白莲妖道苦苦相迫,非杀此人,不能为被压迫之人,吐气扬眉也。天然方丈,汝既抱此冤郁,蕴在心头,我洪熙官于今立下誓言,誓必杀尽此等狗官恶霸也。”
天然和尚合什曰:“阿弥陀佛。衲已垂垂暮暮,近年来更觉我佛戒杀之旨,为人生之真谛。洪师傅,须忍耐时且忍耐,望洪师傅细味此言。”
洪熙官唯唯而应,再谈—会,始与过江龙兴辞而去。回到禅房之内,则早膳已备,乃与众人用膳。膳毕,即与众人商议今后行止。骆小娟主张潜回花县,再设武馆,因洪熙官十余年前,被白眉道人追迫之时,亦曾在花县骆小娟家乡,躲避多时。黎亚松则主张到其家乡罗隐涌黎家村暂避,因其地近鼎湖山,山高林密,寺院众多,若清兵追来,逃匿较易,在其乡中住下之后,再定谋生之计。
洪熙官暗念当年与至善禅师及方世玉师弟、李翠屏师妹,曾在鼎湖山上庆云寺内暂住,与寺僧多有稔熟者,乃决定依照黎亚松之言,到黎家村去,但心中想起天然和尚之言,与自己之遭遇,被赵泽恩狗官,暗中诬捏,外人不察,信以为真,洪熙官之英名,从此丧尽,不禁咬牙切齿,痛恨万分。
过江龙会过其意曰:“洪师叔,汝今未决定立即脱离此间者,岂因赵提督诬捏之仇未复耶?”
洪熙官曰:“色空师侄,料事如见,一语正讲出我心中之事。我闻得羊城道路相传,谓我调戏其歌姬春梅,人言啧啧,越传越盛,若我不设法,则以后无面再回羊城矣。”
过江龙曰:“赵提督此人,的确可杀。前晚夜我欲杀之,不过想起洪师叔谓恐事端扩大,故剑下留情耳。”
洪熙官曰:“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一概而论也。彼时,我初从提督府逃生出来,以为赵提督一时愚昧,受白莲道人唆摆,致与我为敌耳。但今则不然,经色空师侄向其警吿之后,彼不特不悔改,且变本加厉,令白莲道人带兵追捕,又向城中传插谣言,中伤我之名誉。此如可忍,孰不可忍乎?”
洪熙官言未毕,旁边一人,突然以拳击桌,砰一声,高声叫曰:“我呸!赵狗官,汝串同白莲妖道,欺压良善,迫害洪师兄,哥与你势不两立。洪师兄,待我今晚阑更,飞入提督府中,取赵狗官之头以归,然后远走高飞,落草为生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