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梁安从未想过会有这样和他见面的时刻。
包括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梦里。
当失去的人足够多,梁安以为会像从前听来的安慰一样,真的让时间抹平一切的时候,在满是鲜血的梦里惊醒,切实告诉梁安,答案是不会。
时间穿过梁安,带走的实在有限,留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无奈和锥心蚀骨的寂寞。
“习惯了”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是又一次对梁安过往的撕扯,习惯是被迫的,梁安不想要习惯这种生活。
对家人朋友的渴望,是梁安跨不过的心魔,是他永远不能接受的执迷不悟。
在得知替他守住淮州的兄弟们战死之前,赵宴时是超越一切的一触即溃。
无论为谁的故去伤心欲绝,只有这一个人,死在梁安最无能为力的一刻。
那时他身心交病,信任信念信心通通崩塌,在几乎连同自己一同抛弃的当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曾暗暗发誓护他周全的人,带着无法言说的绝望,当街自刎于眼前。
那双水晶珠子一样的眼睛,带着千年霜雪一样的冷,混着地狱岩浆一样滚烫的鲜血,每每在夜半沉睡中,忽然闪在眼前,鼻息间闻见腥锈,成为了梁安逃不开的噩梦,挣扎着惊醒,是擦也擦不干的淋漓冷汗,混着无法挽回的泪。
父母兄长,家人朋友,不管是谁的死亡,都是梁安不可预见的,再如何痛恨都难以怪罪在自己身上的。
唯有赵宴时,也许本可以。
他是这样想的。
分明,知道了,赵宴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般可怜。在宿州中,他宁肯用梁安内心深处所深深恐惧的水刑来逼迫梁安说出令牌的下落,也不肯在那样长时间的相处中,对梁安说一句实话,不肯告诉梁安他想要的是什么。
趴在阴暗潮湿的水牢里,地的冰凉叫精神崩溃的人也难以昏睡过去,梁安脑袋里画片一样滚动着,从第一次见到赵宴时开始,直到眼前。
中途许多次意识到,他所以为的可怜人并不简单纯粹,可梁安如同被蛊惑着走入黄沙中的痴人,不必赵宴时解释分毫,梁安自顾为他开脱了一次又一次。
梁安根本不需要赵宴时是个多完美的人,他所表现在梁安面前的真真假假,本不是梁安泥潭深陷的缘由。
一路走来的这一遭,梁安从不是因他可怜才走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梁安总能瞧见赵宴时的好,是连赵宴时本人都不承认的,他的好。
在梁安眼里,他不冷血,不无情,不是薄情寡义的坏人。
为救棒骨不顾性命,即便冷漠却从未苛责要求任何人,对旁人的好意冷言冷语讥讽却记在心里,对他好过一分,他便三两分还回来。
他总是为梁安心痛,为梁安不甘,他不说,但梁安知道。
这样小小的好没人发觉,可是梁安看在眼里。
他只是因从未感受过别人的善意,因而不知如何面对旁人的好意。
梁安知道,他的意中人只是笨拙。
直到今日之前,都是如此。
梁安不肯承认站在龙椅前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他死生契阔的爱人,却终于动摇了死去的心。
宵行是赵宴时的把戏,为了今日伪造出来的一个假象。
梁安倾其所有想守护的,是一个本不存在的人。
时至今日,他都不想用“曾经”两个字来横插在梁安和宵行之间。
许诺不是假的,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与他沉沦不是假的,山不是假的,花不是假的,我欲心悦君不是假的……
面对赵宴时,梁安所有决定都暗暗与天地人伦做了对抗。
他说出来的是不得违抗的承诺,捧出来的是不可转移的真心。
独自一人走了很久的梁安根本没有思念谁的时间,死去的赵宴时透过缝隙钻进他的五脏六腑,直至梁安停下喘息,才察觉他已带着赵宴时走了很远很远。
就好像从未分开。
而现在,梁安站在曾来过无数次的全禄阁外,任由侍卫搜寻他身上是否带有利刃,主动解开衣衫给他们看赤裸结实的身上没有伤人的武器,只有一道道狰狞虬结的大小疤痕。
站在他面前的侍卫被这满身伤疤震撼,一时无从下手,下意识躲避目光,像是那乱糟糟的疤成了利刃刺进人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