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打了个喷嚏。
沈万山提着披风领子往他身上拢:“十三呐,倒春寒尤其厉害,夜里盖好被子,莫要着凉了。”
“不是着凉。”崔萑揉了揉发红的耳垂,他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那几张白色的鳞片熟悉了,分明是腾荼身上扒下来的,“……那个大师还跟你说什么了?”
沈万山摇头:“大师只说你的姻缘,子女和仕途我没来得及问,都怪那个什么永安公主……但大师脸上带笑,想必十三你的命是极好的。”
崔萑仰头后靠,难怪今早起来就没见浮星煜,还以为他是有什么正事,原来是招摇撞骗来了。
马车缓缓驶动,崔萑闭眼回想沈万山听到的“卦”,几乎可以想象浮星煜面不改色随口扯谎的样子。
理智来说崔萑应该生气的,但唇角不自觉浮现了笑意,这种事也是能耍赖的?
崔萑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快二十年,适应了这个时代大多数规则,但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是不认。
拿下沈万山没用,崔萑自己不点头,谁也拿他没办法。
菩萨保佑,他还是个直男,由不得浮星煜自己牵红线。
从大慈恩寺回崔家的路上,经过成均书院,崔萑挑帘一看,正见梁复在关门,神色不太对劲。
“停车。”崔萑跳下车去,回头见沈万山往车里缩,“父——舅舅,你没见过我师父,见见我师兄吧。”
沈万山连忙摆手,声音压得极低,崔萑只能通过口型理解他的意思:“书院这种地方,哪是我能进的?快离远些,别让读书人看见你和我一路,免得看低了你。”说罢催促车夫,逃也似的快速驾车走了。
士农工商的层级划分,落在当世每一个人身上,即使沈万山家产富饶还是觉得低人一等。
崔萑眼看马车远去,摇摇头,上前叫住梁复:“师兄,怎么白日里关门?今日虽然没有学生集会论辩,但夫子们不是要谈经论道编著文史吗?”
“是朝晞啊……”隔着一道门缝,梁复神色落寞憔悴,身上飘出酒气,“开不下去,不如都散了,没什么可谈的了……”说着又要关门。
崔萑看他状态不对,快速伸手把门。
梁复反应迟缓,关不上门才发现是夹了崔萑手,看着崔萑手背红痕,慌得扶眼镜手足无措:“朝晞,你的手……”
崔萑感受不到疼,轻轻握了下,五指活动还算自如,应该伤得不重,宽慰道:“没事,没伤到骨头……师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梁复昏沉沉的醉眼看着崔萑,良久之后长叹一声,开门把人让进来:“里面说吧。”
崔萑跟在梁复身后进了书院,见院内空无一人,晒书台上满是撕碎了的书籍文章,还有倾倒的酒瓶。
梁复酒量不好,没喝几口,瓶里剩了大半,洒出来的酒液把本来应该珍藏的孤本打湿得一塌糊涂。
满地狼藉,梁复不管不顾颓然坐在台沿:“朝晞,我一生最看不起亵渎文章的小人,如今也成了文贼!”
在崔萑记忆中,梁复永远是瘦削而有精气神的。虽然看书看得眼睛视物不清,还微微佝偻着背,但说起各门各类的书籍孤本,立马就神采奕奕。他不像崔萑那样过目不忘,但书架上一册又一册的古书,他翻阅了不知多少遍,如数家珍。一生与书为伴,颇有读书人的傲气,如今却自称文贼。
崔萑心头震惊又沉重,在梁复身旁坐下:“是和会试有关吗?”
梁复肩膀耷拉着,闻言呜的一声哭出来:“朝晞,明日你就要考试,本来不该跟你说的,但我……我……”
崔萑给泣不成声的梁复拍背顺气:“师兄,兄弟如手足,有难同当,你遇到困境,我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梁复双目含泪脸颊酡红,醉意之下话语不加收敛,他捶胸道:“朝晞!我一辈子没参加过科举,但主持着这么大的一间书院,天文地理神怪志异,但凡能让人开眼界长学识的文章书籍,我这里都有收录,人生也不算虚度了……我始终觉得,读书是最不可功利的。文章天下事,文思无价宝。我曹肉身不过在红尘里翻滚几十载,王侯将相贩夫走卒身后都是一抔黄土,贤愚谁知?而我思我感但凡有只言片语传世,后世之人便能从中窥见整个的我活的我!我这一生,诚明敬意,为的是教导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的圣人君子!不是要造多少状元出来!也不稀罕帝师的虚名!”
“我的书院,本来是不问政事而畅所欲言,先前……先前嫡庶之辩,却是皇帝命题……再是此次大疫,分明是皇家穷奢极欲引起的人祸,白纸黑字道理分明,写进纪年里却又文过饰非毫不自悔!既不用真相,何必让我去写!朝晞,永安公主再嫁的排场好大啊!可城郊至今还有饥民!还有……还有……”
梁复哭得干呕,随手抓过碎纸擦眼泪鼻涕:“你是知道的,先前二月二的会试泄露了题目,考场上有人夹带事先写好的稿子誊抄,此事一出,天下文人唾骂,可谁知道那稿子却是出自我手!”
崔萑大惊:“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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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旁的书院夫子说讨论策文,给了题目请我范写,转头却拿了我的文章舞弊!皇帝查到了我这里,不听我申辩也不治我的罪,却要我为他选中的几人的文章修改润色——又是未考先得了题目!堂堂天子,授意舞弊!我孑然一身本不该怕死,但未见刀剑毒酒,只是几句言语威逼利诱,我竟然也听命写了!真是没骨头的东西!我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如关了书院,断了这只手,一根草绳吊死干净!”
年届四旬的男人嘶声哭号,眼镜都起了雾。
崔萑心中百感交集。
舞弊之事是皇帝筹谋已久要对付宁王的手段,没想到首先遭殃的竟是心思纯粹致力学术的梁复。
梁复身在局中看不分明,以为皇帝是借机利用,但实际上皇帝从一开始就把梁复算计在内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