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渠州几乎都知道州牧大人爱妻如命,也晓得州牧夫人身患重病,全靠汤药不离身才能吊着一口气。
林家用的药材是婴儿的尸骨上长出来的?
哪来的婴儿!
难不成是献祭给水神的那些?!
浮星煜这话声量不高,但江风一送经在场的百姓口口相传,霎时便都议论开来了,众人难以置信——
虽然州牧这样的大官离平头百姓的生活很远,但本州没有什么苛捐杂税且治安稳定,这都是瞧得见想得到的。
林大人是个好官,这是共识。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小儿做药引,以州牧这样的身份地位,哪里买不到合适的?不至于栽到神明头上,造这样的大孽。
人群吵吵嚷嚷都是向着林甫的,有人说这两个游方的术士不仅冲撞水神娘娘,还污蔑州牧大人,应当即刻按死在陵江里。紧接着便都是应和的声音。
众怒不可犯,此时崔萑和浮星煜正处于千夫所指的风口浪尖上。然而两人并无畏惧,只是肃然地看着林甫。
——这个他们曾认为有他是渠州之幸,百姓也公认的好官。
经过一跪一起,林甫的官服下摆有些皱了,他缓缓拍打整理了一番,重新抬起头来,竟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是和煦,让人直观联想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又像是长辈满含欣慰地注视着年轻有为的后辈。
此情此景,他还笑得出来。
在崔萑分辨清楚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前,林甫布满血丝的双眸闭起,淌下两行长泪。
“不错,我家药田里的良药确实是因为献祭的婴儿才长得那样好。”林甫转身指向水神庙,“我每年将药田亲自翻一遍,血肉沤烂了滋养药草,骨头我移到了塑像底下。从来也没有什么水神,方才的神迹是我提前让人在水下布设了火药。不信?龙舟是现成的,划到江心还可以看见水面上火药爆炸的残迹。”
此言一出像是平地炸起惊雷。
神迹是假的?!
献祭的婴儿都被州牧掳去做了药田的肥料?!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竟从州牧嘴里说出来了,百姓们一时间分不清楚是震惊更多,还是怒火更盛。连林甫带来的兵士们闻言都乱了阵脚,被百姓冲开了人墙。有人划船去江心验证,大多数百姓则冲向不远处的水神庙。
成百上千的百姓摩肩接踵前涌后挤,踏破庙门,推翻了香炉,爬上了神像,坚实的梁柱在嘈杂的人声中摇摇晃晃。
突然一声巨响,被百姓亲手塑起的神像也在他们手中轰然倒塌,泥塑木胎的神像与破墙断壁一同形成废墟。
愤怒的百姓在刨挖尸骨,渔粱坝上剩下了林甫和崔萑浮星煜三人。
林甫向来仪态端方,如今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摊着双腿颓然往坝上一坐,举目望着辽阔的陵江,语气诡异的平静:“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很快有人从神像底座下掏出了森森白骨,四副小小的尸骨用红布裹着,红的白的刺眼至极。
在场有曾经“有幸”被选中献祭孩子的父母亲,分不清哪一具是自家的,痛哭流涕着去争抢尸骨,却在混乱中将小小的骨架拆得七零八落。
哭嚎声谩骂声交杂,一声一声“造孽”的叹息响起,水神庙的废墟像是一片人间地狱。
愤怒的百姓张牙舞爪地冲向林甫,质问他还有两具尸骨在哪里,拳头和爪牙并用,几乎要将他生生撕碎。
“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崔萑举起腰牌高声命令兵将维持秩序,将林甫救了下来。
林甫周身是伤,官服也让人扯得破烂,他抹去嘴角的血,仿佛周遭都不存在一样,静静地坐在坝上,像是和这座堤坝融为岿然不动的一体。
崔萑和浮星煜也在他身边坐下,崔萑回答了林甫方才的提问:“阿煜精通医药,看出药田里药材的长势不正常,猜测底下埋了东西。然后当夜便擒了江里的妖精上来,审问得知他从未吃过人——没有妖精敢在阿煜面前说谎。”
林甫怔了怔,笑道:“只是看长势就猜到底下有异,果然是很精通……若是早些遇到这样的良医,就好了。”
崔萑看着摇头苦笑的林甫,心情很是沉重。那一夜的江风吹得人心发凉,崔萑多么希望真相并非如此,但事实就是如此残忍。
之所以水神庙里只有四副尸骨,是因为头一年被放在篮子里投入江中的孩子让鲤鱼妖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