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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挽歌（第1页）

“不要信什么水神！不要吃人！救救孩子！救——阿煜！”崔萑汗涔涔地惊醒，意识还未彻底清明，整个人便被揽进温热踏实的怀里。

马车快要出城停在路旁，浮星煜为崔萑擦拭额上的汗：“做噩梦了是吗？”

渠州每年端午节都会葬送两条性命，今年与往年不同，林甫和夫人死了，两个孩子活了下来。

泥塑的和真正受祭的水神都已经不复存在，崔萑和浮星煜虽然没能达成林甫的临终所愿，眼睁睁看着林夫人随之殉情，但尽己所能找到一具能够双人同眠的棺材，算是成全了夫妻伉俪深情。做完这些也没必要再在此地盘桓了，两人将要继续南下。

这些天所经历的事情让崔萑身心俱疲，坐在马车里也能睡着，且睡得很不安稳，醒来也还是觉得疲累，枕在浮星煜腿上不想起身。

崔萑闷声道：“做了一场好像永远也解脱不了的噩梦，林大人和夫人跳水的情形一遍一遍在梦里重演。这样的死法没有血腥，但我梦里是血红的一片。”

浮星煜为他按揉额角：“萑萑，活着对于林甫来说可能比死亡更加痛苦。当众揭露自身会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但也能为渔粱坝正名。他的肉身死去，但心愿达成了，那座堤坝也百年千年稳固下去，就像替他活着一样。至于他夫人，只要能够夫妻相伴，死亡对她来说并不可怕。既已赎罪，清算完因果，他们还有来世。”

听着浮星煜宽慰的话，崔萑心里依然沉闷，喉头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哽得慌。

昨夜他和浮星煜去林家夫妇的灵堂祭奠，林甫是渠州州牧，是当地的最高长官，但身后事办得过于冷清寥落。

依照世俗观念，四条婴孩的性命和州牧的地位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他若是偷偷行事，即便走漏消息，大概也无人会为了贫民之子去责问州牧。

端午当天，在渔粱坝上，他本可以咬死了不认的，但他反而笑着骂着，当众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于是，受万民爱戴的州牧在那一刻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

林甫不会不清楚这样做的下场，但还是这么做了——

他痛恨百姓的愚昧和背叛而亲手杀人，也希望能唤起百姓的清醒和理智所以亲手杀神。

林甫是犯了罪，但他的罪孽，他的同谋没有资格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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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解脱，可是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结局的……这样的悲剧为什么总在上演？”崔萑靠着浮星煜缓缓坐起来。

他心头沉闷，连嗓子也有些哑，像是哭得声嘶力竭之后喘不上气，但分明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现实如此荒唐，让人哭都哭不出来。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没有错。但我一遍遍回想林甫说的话，我弄不清楚，到底谁是凶手，该如何让凶手得到报应……那些孩子无论是做成药引还是当成祭品，都是无妄之灾。阿煜，我知道这不算完，杀死一位水神，还会有其他的神。渠州的悲剧还会发生，在这里，在其他的地方……我知道这世道会让人失望，但未免也太过绝望了。阿煜，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浮星煜垂眸，指尖抚过崔萑眉眼，沉默良久才道：“萑萑，我的职责只是治理妖界，无关人世。妖界的功过清算起来容易，但人世复杂得多。凡人忌惮报应，却又常看不清因果，所以总是犯相同的错。我们或许没有能力救世，只是来见证这世上的悲欢离合，然后和世人一起走向最终的灭亡。”

这样的回答太过悲观，但也是现实给乐观之人的教训。

“来人间一趟实在有太多无能为力了，轮回转世不能带着先前的经验，所以人总是短视自私地活着。我做了好长的梦，我还梦见了当年……看见了那么年幼的你……”崔萑抬手轻轻贴上浮星煜下颌，然后慢慢划过他前襟，先前沾染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但那片猩红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好多血……你痛不痛？你好像还没告诉过我，一个小孩子，是怎样带着父母的尸骨回到长安的？”

“不痛，反而像是压抑了数十年的痛苦和执念终于释放了出来。当年的事我可以放下了，没有在渠州看到牺牲带来的新生，这并不值得太过失落。因为人性本就徇私，这是天性，也是天理。”浮星煜和崔萑头并头彼此依偎，“我父亲——”

浮星煜顿了顿，这个称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他口中说出了。

“我父亲曾在大慈恩寺带发修行，被当时的住持缘空——也就是空了的师父尊为师兄。虽然兄弟二人感情甚笃，但后来我父亲假死，并没有告诉他师弟，怕他劝阻也怕牵连了他。隆宝二十三年渠州大疫时，这对师兄弟不约而同地想要济世救人，只可惜缘空随着朝廷救灾的队伍到达渠州时，那件事已经发生了。”

浮星煜说着停下来去擦崔萑眼角的泪，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我和我父亲长得是很像的，从小到大都很像。缘空一眼看见了和灾民争抢母亲尸身的我，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但他还是猜到了我的身份，然后带我一起回了长安。”

崔萑双眼红肿，无声地哽咽着。

“我将我父亲残留的尸骨埋在了大雁塔下，母亲的尸身如她所愿和父亲葬在一起，对，还有妹妹。一家四口，只剩我守着母亲皮毛化成的栖息之地。”浮星煜长叹一声告别这段往事，握着崔萑手，“遭遇世人背叛是常事，有萑萑和我同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崔萑和他紧紧挨在一起：“若是早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我不会再让你踏上渠州。人世多艰，亲眼看着苦难发生却无可奈何尤其折磨。”

浮星煜默然，苦难不止在渠州发生，普天之下有求皆苦，怀有希望就很可能失望。

正要驾车继续前行，忽然听见马车外有哀乐之声。

两人掀开帘子，见送葬的队伍正要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