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公主死了,死在了亲生父亲手上。
睁着看不见的眼睛,脸上带着笑。
金簪像是烙铁似的脱手落地。
皇帝双眼睁大到惊人的程度,久久地没有眨眼,直到额头大滴的汗水流进眼睛里,他才揉着眼睛呜咽起来,揉得满脸是血。
他哭了很短的两声,没有任何文字的内容,像是山野里的困兽。
皇帝很快又站起身来,冲出帐外,慷慨激昂地向将士们谢罪说已经迷途知返,展示着他龙袍上的血迹,说他已经亲手杀死了祸乱君心的妖后。又笑着安抚众人称今日不算哗变,反而感激将士们忠君直谏,只要君臣将士一心,平叛指日可待。
浮星煜立在营帐中,被血染透了白衣。
这一切好像与他密切相关,又好像与他毫无关联。
他听见帐外甲衣者纷纷拜倒的声音,听见山呼万岁。其中有多少忠诚和敬畏说不清,但足够他们护送皇帝平安到南方落脚了。
皇帝回到营帐来,颓然像老了十几岁,肩膀也垮了腰也塌了,龙袍揉得又脏又皱。
他跪在地上,伸手将女儿眼睛闭上了,用还算干净的衣袖给女儿擦拭脸上的血迹:“朕该死啊,朕该想到的……就算天下人反对,朕都可以无视,但朕怎么就忽视了玉京子的情绪?!这孩子从小没了母亲,朕疼她爱她,什么都愿意给她……”
浮星煜觉得嘲讽:“你让她嫁了三次,都不是她想嫁的人。”
皇帝怔了怔,抬起眼来:“这能怪朕吗?若不是你警告不让她沾染崔萑——”
他不敢说下去了,浮星煜目光冷得瘆人。
“朕错了。”皇帝垂下头去,头发几乎全白了,“可是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朕和锦娘只有玉京子这一点血脉,朕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锦娘?”
“你知道锦娘是妖精夺舍凡人,她告诉你敌人的敌人应该结成同盟,对吗?”浮星煜垂眸。
皇帝用了很久才分清浮星煜说的是被他亲手杀死的那个锦娘,摇头道:“不是同盟,是她骗了朕,是这个妖孽误国……”
“你知道她是狐妖。”
“唔……朕……朕这么多年再也没有遇见过长得那么像锦娘的人……她说夺舍之事只有她知我知,她可以伴朕长久。”
浮星煜道:“正因为她原先是狐妖,你知道我被狐族所厌,她又换了那样一张脸,所以她说什么你都信。她说杀死徐攸就可以改了天命,让你和她的儿子做皇帝,于是你就把赵国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真的是那个妖孽骗了朕!”皇帝急声解释,“是她说根本没有国祚和人命相连的事,你能活这么多年只是因为你娘是大妖,是她让我不要被你骗了!派人假装叛乱之事也是她的主意!朕只有寿阳这一个亲妹妹,怎么舍得害她呢!还有你,我们都是英宗的嫡系血脉啊,我们是至亲手足,这么多年我们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吗?!朕老了,识人不清是朕糊涂,可朕已经付出代价,朕知错了啊!”
浮星煜眼底动了动,开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轻叹一声。
皇帝以为他是心软了,继续道:“寿阳已经死了,朕知道朕对不起她,朕会给她加谥号,封她为镇国长公主,让她以军礼下葬!后代儿孙奉养香火,万世留名!你若还是不满意,朕可以追封她为皇帝!但这些都要等战事平定才能做成……既然你的性命和赵国国祚相连,帮帮朕,帮朕平乱!也是帮你自己啊!你不是想和崔萑长相厮守吗!”
皇帝颤抖着手去拽浮星煜衣摆,浮星煜退开一步:“我身上染的血已经够多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皇帝便用力在龙袍上擦拭血迹。
“赵国不会亡得这么快。”浮星煜话一出口见皇帝露出笑容,紧接着又道,“但不是我帮你,你也不用感念我的恩德,天道如此。而且你说反了,不是你给徐攸定谥号,而是她给你定。我说过,沈银的凤格还在。她和你不一样,她的感情是真的,她是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的人。叛军打入潼关时,徐攸在兖州端了他们的大本营,夺回长安只是时间问题。”
“什么!寿阳没死!”皇帝猛地抬头,嗓子嘶哑,“怎么可能!朕的好几路眼线都说亲眼看见了!就算是偷天换日……可是寿阳被砍头的时候,你的玄鸟和长蛇都不在她跟前,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我不是只有他们可用。”浮星煜道,“我久居长安并不代表只管得住长安,普天之下凡是妖类,以我为尊。”
浮星煜眼看着皇帝嘴角歪斜,手掌也蜷曲了起来,他转身便走,听见身后踉跄倒地的声音。
呜呜咽咽的哭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语,此时倒是真挚了许多,哭妻子哭儿女,但更多的是哭大势已去,哭自己辛苦经营一辈子到底什么也没握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往下压,落在肩头也不会即时融化,像是玉山倾颓的碎屑,揭开华丽尊贵的外表,内里是空洞的寒意。
赵国竟然在这样的皇帝统治下存续了这么多年,真是沾了狐族的运势么?
而浮星煜又是沾了谁的运?占了谁的命?
善恶两端,谁敢自称绝对正义?
浮星煜衣裳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硬,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西风吹雪几乎将他推倒,他觉得疲累至极,雪沫压在眼睫上,眨眼都很艰难,若是闭上眼睛就永远不想再睁开了。
一个人守一个国,实在是让人疲惫生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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