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确实是我杀的。”
虽然早已猜到答案,但苏及并未感到真相揭开的轻松,他心生惋惜。
一个人一面众善奉行,修行福报,一面却堕入阿鼻地狱,造下杀业。这样的人在杀人时,心中不会感到痛快,只会遭受撕扯,百般煎熬。
陆英走到苏及身旁,替他问接下来的问题:“你与赵金山夫妻多年,为何要杀他?”
大夫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转身,朝佛堂门口走去。
陆英要往前,苏及却拉住他,摇了摇头:“她不会跑。”
大夫人在门口两步之外停下,她目光落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槐树上,语气中带着怀念:“这棵树,是名之出生那年我亲手种下的。若是名之还在,也该和这棵树一样,长得高高壮壮了……他那么勤学刻苦,说不定已经中了举人,光耀门楣了。。。。。。”
苏及想起,赵名之正是小桃提过的大公子,几年前不慎落水溺亡。他心中一紧,隐约猜到了什么。
大夫人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你们问我为何要杀老爷?我不过是为名之讨个公道罢了。”
“这些年,我吃斋念佛,日日活在痛苦中。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让名之去捡挂在树上的风筝,他也不会跌进池塘,更不会就这样离开我……”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痛楚在其中翻滚。
“可是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大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原来名之是有救的!有人亲眼见到他落水,可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救他!甚至没有呼救!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哥哥没了力气,沉入水中……我可怜的名之啊,他该多难受……”
大夫人痛彻心扉,用力捂住胸口,手中的佛珠串骤然断裂,珠子如同她满面的泪水,劈里啪啦滚落在地。
一颗佛珠滚到苏及脚边,他俯身捡起,握在手中,低声问道:“那个没有呼救的孩子,就是赵府的二少爷,对吗?”
“是他!就是他害死了名之!”大夫人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恨意。
“可你杀的不是二少爷,而是赵金山。”苏及抿了抿嘴,已然猜出了后面的故事,“赵金山为了保住他剩下的血脉,让府中下人瞒着你。而你,一直被蒙在鼓里,活在自责和悔恨中。”
大夫人的眼中,悲痛与恨意交织:“因为他的谎话,我这些年过得生不如死。我总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作下的恶,连累了我儿……可他的父亲,却从没想过为他报仇,更哪怕一丁点的责罚,一丁点的歉意。。。。。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我儿的命啊!”
她悲哀地抬起头,望向堂上的佛像,仿佛在祈求,祈求那一切遭遇能加诸在她身上,换回她的名之,正如她每日所做的那样。
可佛像却无动于衷,只是垂着一双悲悯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堂下人的悲喜。。。。。。
“竟是如此。。。。。。”佛珠在手心发烫,苏及低低叹息一声,“因果已定,节哀。”
他定了定神,将滚烫的珠子放在供桌上:“你和三夫人谁是主谋?”
好一阵,大夫人止住泪水,她愣怔地看着满地的佛珠,开口道:“这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陆英:“你的意思是三夫人摔翻香炉和茶杯都是巧合?”
陆英眉眼间自带了高高在上的疏离,寻常人在他的注视下难以说得出谎话。
大夫人绷着肩膀,抿嘴不答。
正僵持着,门外传来一道女声:“香炉和茶杯都是我故意摔碎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了进来,仙姿佚貌,挽着发,桃粉罗裙,只是腹部微微隆起,行动有些不便。
看样貌和年纪应该是赵府三夫人了。
三夫人看向苏及和陆英,并无畏惧道:“赵金山是我杀的,大夫人只是为了帮我。”
大夫人将她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她握了握大夫人的手,抬头继续道:“我原住在天平山上,王哥是我的夫君,他是山上的猎户。半年前王哥染病去世,为了将他下葬,我变卖了家中的物件,赵金山看上了我家中的神女像。可王哥曾告诉我那神女像是山神留下的,神女像出世会生乱象……我本不愿意卖,奈何赵金山用了手段强买,还将我强掳到这里。”
“我不愿嫁进赵府做妾,本想一死了之,”三夫人抬手轻抚着肚子,轻叹道,“只是没想到我怀了孩子……这是王哥的血脉,为了肚中的孩子我只能苟活下来。但我必须得离开赵府,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认赵金山做父亲。”
“可是就算我有了身孕赵金山还是不愿放我走,他怕我早已怀胎的消息传出去,辱了赵府的名声,便联合医馆的人给我下了堕胎药。。。。。。若不是被大夫人发现,我腹中的孩子早就没了!”
三夫人肚子上的手握成了拳头,神情狠厉,语气越发激动起来:“他要杀了我的孩子,我便要杀了他!他想借着神女像敛财,那我就让他死在神女像之下!”
大夫人忙握住三夫人的手,安慰般拍着她的肩膀,三夫人总算平静些。
苏及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几年前游历途中见过的景象。
那是一个雨夜,他躲进一个破陋的土地庙,正中央的庙顶破了个大洞,正哗啦啦往下漏水,洞口下方长着两朵野花,被漏下的雨水打着花瓣,在电闪雷鸣中摇摇欲坠。
本是寻常一幕,可待第二日雨停,苏及睡醒一瞧,不由啧啧称奇——两朵花明明如此娇弱,却靠着互相的根茎支撑,活了下来。。。。。。
他收回神思,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靠在一起,她们纷纷在佛像前供述着杀人的手段,可神情坚韧,竟没有一丝悔恨……
苏及闭了闭眼,低低道:“就算赵金山罪有因得,可你们杀了他,却也搭上了自己,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