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愈冷,忽觉门口光影微暗,一股沉水香混着殿外春寒悄然漫入。魏嬿婉未及抬头,便听得一声低沉的关切自头顶落下:“病体未愈,怎的又劳神抄经?太医的话,竟都当了耳旁风不成?”
魏嬿婉心头一跳,忙搁笔欲起,却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住了肩。抬眸望去,正撞进皇上含忧的眼瞳,那目光如春水映日,既含威仪,又藏怜惜。
她眼波流转,瞥见垂手侍立、面带惶恐的王蟾,遂作薄嗔轻恼状,啐道:“好个糊涂奴才!圣驾临幸,竟如脚下钉了钉子一般,连一声气儿也不通传?白养了你这伶俐眼!”
皇上唇角微扬,顺势在她身侧紫檀绣墩上坐了,随手拈起案上未干的经文,口中道:“莫要错怪他,是朕不令声张。原想着悄没声进来瞧瞧,你这病西施可曾安分将养。谁知……”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佛前那两盆开得正盛的狐尾百合,复又落在魏嬿婉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沉了几分,“……闻说嘉妃今日又寻了你的不是?朕怕你这锯嘴葫芦,回头又闷在心里,憋出个好歹。故特来‘偷听’一耳,瞧瞧朕的令贵人,背地里可曾受了委屈,抹泪不曾?”
魏嬿婉闻言,菱唇一抿,眼中漾起三分狡黠七分娇俏,故意将身子挨近些,一缕幽香自鬓边透出,低笑道:“臣妾竟不知,皇上几时也学了脂粉堆里的行径,做起‘隔墙耳’来了?难不成,是怕臣妾这‘狐媚子’,背地里咒骂哪位娘娘不成?”她眼波盈盈,似嗔似喜,“若真如此,皇上这‘听壁脚’的功夫,可须再精进些,莫叫臣妾这‘妖精’的障眼法瞒了过去。”
皇上见她笑语嫣然,病容也似染上几分霞色,心头微宽,不由伸手揽她入怀。魏嬿婉顺势倚靠,螓首轻贴龙袍,声气儿软糯下来:“皇上明鉴,嘉妃娘娘……原是嫔妾旧主。昔日侍奉时,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娘娘待嫔妾,亦是极熟稔亲近的。想是这情分仍在,娘娘一时忘怀今时不同往日,未及顾念深宫规矩体统,亦是人情之常。”
她微微一顿,语气里带了几分自伤与谨慎,“原是嫔妾的不是。既曾为宫婢,本该克尽本分侍奉旧主。只是……只是嫔妾愚钝,想着如今既忝居贵人之位,便只能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奴婢’。宫规森严,尊卑有别,妃嫔之身,岂可再如昔日般,为旁的主子……亲侍履袜,做那擦鞋拭尘之役?此等微末贱事,唯有侍奉君上与中宫,方是名正言顺,合乎礼法。故而……”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嫔妾自请于佛前抄录《心经》百遍,一为静思己过,二为娘娘祈福,祈愿凤体安康,心气平和。”
皇上听着,面上那点温存笑意渐渐凝住,化作一片寒冰。他冷哼一声,眉峰如刃:“你倒是个明白人!深知这宫闱之内,妃嫔便是天子与皇后的奴婢,谨守本分,不敢僭越。可叹有些人,位份尊荣享得久了,竟连这点子规矩都抛到爪洼国去了!她不懂得?!”最后四字,已是隐带雷霆之怒。
魏嬿婉忙伸出柔荑,轻轻按在皇上紧握的拳上,声音愈发温婉低回,如春风化雨:“皇上息怒。嘉妃娘娘伺候圣躬,一向尽心。至于这些微末小节……想是娘娘出身李朝,风俗与我大清略异,于宫规体例偶有生疏,亦是常情。皇上圣心宽仁,海涵万物,何须为此小事与娘娘计较?没得气坏龙体,倒是嫔妾的罪过了。”她说着,又将那抄了一半的经文轻轻推至御前,墨迹未干的‘空’字,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您瞧,这经文还未抄完呢。万望圣躬珍摄,莫让这红尘俗务,扰了佛前清净,也……污了这‘空’字真意。”
皇上垂眸,非但未显平静,反添一层郁色。他忽地伸手,将魏嬿婉面前那叠抄好的经文并笔砚一并拂开,其势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够了!病体未愈,再抄下去,真成了风吹得倒的病西施!去暖阁歇着,这些劳什子,自有旁人料理。”
他语气沉缓,随即话锋陡转,寒霜乍现:“至于嘉妃…下邦习气,终究难登大雅!得沐天恩,忝居妃位,不思修身养德,以承上国教化,反倒恃宠生骄,屡生事端,视宫规如无物!如此跋扈成性,不知收敛,还了得?!”
“已是为人母者,言行举止,竟还这般轻浮无状,全无半分母仪之范!未沐王化的陋习竟深植骨髓,岂是天家福泽所能浸润?长此以往,未蒙其惠,反受其累,没得玷辱天家血脉,教坏了龙子凤孙!”
“李玉!”皇上陡然扬声。
李玉闻声立刻躬着身子碎步趋入,屏息垂手:“奴才在。”
“嘉妃金氏,恃宠而骄,罔顾宫规,屡次欺辱低位嫔御,尤以今日为甚。更甚者——慧贤皇贵妃新丧未久,举宫尚在哀思,她身为妃主,不思哀戚肃穆,以慰逝者,反于禁中喧哗滋事,搅扰清净,此乃大不敬!其行可憎,其心当诛!传朕口谕:即日起,嘉妃金氏禁足启祥宫半年,罚俸一年,宫中份例减半!令其日抄《女诫》、《内训》百遍,静思己过!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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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皇上嘴角牵起一丝冷峭,“四阿哥永珹,朕念其年幼,怜惜骨肉,特旨允其生母亲自抚养于启祥宫。如今看来…”他语意森然,“孺子虽幼,然母行不端,恐移其性情。且永珹渐长,已届龆年,非襁褓稚子,当习规矩,明礼义。即日搬出启祥宫,移居阿哥所!着上书房师傅严加教导,内务府选派老成谙达伺候。无旨意,不得令其母子相见!免得受其生母言行浸染,坏了根基!”
李玉顿时将头垂得更低,气息凝滞:“嗻!奴才即刻去办。”
魏嬿婉甫闻‘永珹’二字,那点刻意营造的柔弱里,掺进了一丝真切的恻隐。
“皇上…永珹阿哥,终究不过是个稚子。骤然离了生身之母,便是高床软枕、仆从环绕,又岂能慰藉孺慕之思?娘娘虽禁足于启祥宫内,行动不得自由,然母子连心…臣妾斗胆,但求皇上垂怜,能允准永珹阿哥隔三差五…得入宫门探视片刻。纵是隔帘相望,听一声‘额娘’,于稚子之心,亦是莫大的慰藉。”
她声音愈发温软,隐透追忆之怅惘:“臣妾昔日在启祥宫当值时,也曾照料过永珹阿哥一段时日。那粉团儿似的小人儿,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臣妾抱在怀中,便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今想来,心头仍是温软一片。实在不忍见他骤然失恃,夜啼惊梦,受这般骨肉分离之苦啊!”
皇上凝睇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眉宇间的怒色微微缓和。他伸出温热的大掌,将魏嬿婉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怜惜道:“嬿婉,你呀…心肠忒善,也忒软。这深宫里的孩子,自襁褓中睁开眼,看到的是谁,由谁哺育,由谁教导,便听信谁、亲近谁。你当年照料他的那点子情分,在嘉妃日复一日的耳提面命之下,只怕早已如晨露般消散,他如今哪里还能记得分毫?”
他目光深邃,似欲洞烛她肺腑:“更何况,你今日这般替他母子求情,他们便是知晓了,也只会疑你惺惺作态,非但不会承你的好意,反可能暗生怨怼,视你为伪善。何苦来哉?”
魏嬿婉闻言,徐抬泪睫,眸光澄澈如洗,直视天颜:臣妾坦言,嘉妃娘娘的言语奚落,确曾刺伤妾心,令人辗转难眠。可稚子何辜?永珹不过是个懵懂孩童,他日后的路还长…臣妾但求此刻一个自己心安,不愿因一己之怨,累及无辜小儿承受锥心之痛。”
语声微顿,更低若佛前祝祷:“再者…臣妾私心想着,倘若他日上苍垂怜,赐臣妾一个孩儿,臣妾亦盼望着,今日为永珹所行的这一点点微末之善,能如香烛供奉,为他积下些许福报。只愿他将来在这深宫之中,也能得其他姐姐们…如此这般慈心的庇护与照拂,免遭风雨摧折。”
皇上喟然长叹,展臂揽那温软入怀,下颚轻抵其云鬓,在她耳畔低低安抚:“罢了…依你,都依你便是。朕准了,让永珹每月可入启祥宫探视两回。”
感怀中人儿身骨渐弛,皇上拥之愈紧,唇畔笑意温存,亦含期许:“至于你与朕的孩子…你待永珹尚且如此用心,可见天性纯良,教养有方。若真有那一日,自有朕为你做主。未必没有亲自抚育、承欢膝下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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