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色犹带残夜的灰青,魏嬿婉已起身侍奉御前梳洗。待明黄龙袍加身,玉带束腰,她恭谨垂首,目送那至尊身影踏着未消的薄霜,消失在宫墙夹道的晨雾里,方觉支撑了一早的筋骨微微发软。
也不唤人,只移步至南窗下填漆螺钿榻上坐了。窗外,几株老柳枯枝在料峭晨风中瑟瑟,桠杈间偶见一点挣扎欲出的、粟米大的鹅黄嫩芽,怯生生窥探这尚被寒意禁锢的宫苑。
春婵悄步上前,奉上滚烫姜茶驱寒,觑着主子脸色,见她眉目间并无半分得色,反笼着一层倦怠,忍不住轻声道:“主儿昨儿费尽心思,终是让那位栽了大跟头,连四阿哥都挪了出去。怎的…倒似兴致不高?可是冻着了?”
魏嬿婉接茶不饮,只伸出纤指,拢了拢肩上微滑的银鼠皮坎肩,目光投向窗外萧索的初春。良久,方幽幽一叹,气息在寒凝中化作一缕白烟,倏尔消散:
“春婵,你记得么?当年咱们还在四执库苦熬光景时,嘉妃是何等煊赫风光?阖宫里谁不巴结?我们要攒足一百两,塞给芬姑姑,才能勉强换个启祥宫粗笨差事,只盼着能沾点福泽,寻条活路…”她目光渺渺,似又陷落旧日艰辛:“那般烈火烹油的恩宠,谁能料想…今日只因新人几句软语温言,顷刻间便如大厦倾颓?落得个母子分离,禁足半年的下场…”
“然则圣眷于我,难道就是情浓?我那些挑拨离间的伎俩,当真高明如斯?皇上便真信了嘉妃十恶不赦?”魏嬿婉摇首,青玉簪上流苏微颤,映着晨曦,“症结本不在我,亦不在她。”
她将茶盏轻置于紫檀小几,抬眼望向窗外宫墙切割的狭天:“根源,在他这…坐收渔利之主的心意罢了。后宫粉黛三千,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于他眼中,不过是园中争奇斗艳的鸟雀花木,供其赏玩取乐耳。觉谁新鲜有趣,能博龙颜一悦,便踏着旧人骸骨,捧起新人脸儿,道尽那些缠绵入骨的蜜语甜言。左右…受苦受难非他,他分毫不用担承,只需端坐九重之上,笑看女人们为他撕扯、为他痴狂…”
“他自可游离其间,享尽女子献上的温存、痴心、算计、乃至血肉…至于其间腌臜、怨恨、苦楚,亦自有女人们彼此撕咬去消解。他便轻轻巧巧如‘隐身’一般了。若生差池,横竖皆是妇人‘善妒’、‘不贤’、‘不忠’的罪过…何等干净,何等高明?”
“我是恨嘉妃,”魏嬿婉闭目凝神,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浊浪,齿间渗出丝丝寒气,“可正因亲睹她盛宠时的万丈荣光,今观其骨肉分离只在顷刻…才更觉齿冷心寒,如堕冰窟。”
“那些蜜语温言,山盟海誓,皇上昔日,岂不曾对嘉妃切切言说?岂不曾对慧贤皇贵妃殷殷道来?今日不过是对着我这张面孔,将那陈词滥调再翻拣一遍罢了。我……断非那最后一个。待来日,必有豆蔻娇娥、解语名花,他自会将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老话,裹了蜜糖,再向新宠耳畔温存一番。而这深宫里的女子啊…”
“便如圈在一处栏中的豕彘,听几句好话,便以为得了天大的恩宠,然则,那执鞭饲喂的手,却随时可将你我皆推入刀俎之下…”
言毕,魏嬿婉缓缓睁开眼波,撞见春婵满面忧惶、欲言又止的神情,眸中寒冰倏然消融。她执起春婵的手,细细端详,声音陡然轻柔:“嘉妃踹你那一脚,可还作痛?”纤纤玉指,如抚寒玉,轻轻按向春婵臂膀,“让我瞧瞧,有没有伤到哪儿?可别忍着,落下什么暗伤才是要紧。”
春婵鼻翼微动,忍泪垂首:“主儿快别担心,奴婢皮糙肉厚的,早就不疼了。真的!看着主儿您安好无恙,奴婢身上这点子疼…算得了什么?”
“痴儿。”魏嬿婉骤然收拢五指,“莫为我强咽屈辱!”
“辱便是辱!岂因主仆尊卑而成天理?岂因代主受难便作功德?”
“我们要记住这份疼!记住她加诸在你我身上的每一分痛苦、每一分践踏!刻在骨头上,烙在心底里!不是为了让它日夜啮咬心肝,熬干心血,而是为了,终有一日,要十倍、百倍、千倍地奉还于她!”
窗外枯枝泣风,更衬得她字字句句凛冽如刀:“如今内务府这步棋,算是落下了。嘉妃也被剜去了一块肉。但…还不够深,不够痛。”
“借君王恩宠倾轧妇人,是下乘中的下乘。纵胜亦败,不过为九重之上添场新戏…”
春婵睫羽急颤,泪光泫然:“那,那我们要怎么办?”
“再等等…”魏嬿婉伸手,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中,“伤口需得时日,方能化脓溃烂;痛楚需得时日,方能发酵入髓;至于仇雠……更需时日,好生……豢养。养到它足够狰狞,足够致命,足够……万劫不复。”
长春宫内,静寂无声。
皇上端坐于紫檀御案之后,眉宇间凝着一缕倦色。琅嬅莲步轻移,捧一盏新焙的碧螺春,定窑白瓷釉色温润,茶烟氤氲,恭谨奉至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