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6小说网

9（第2页）

刘铁着实吓了一跳。他一个月工资才一百二十六块钱，得不吃不喝，积攒十几年的工资，才能买这么一个玩意儿。

“打一次电话，得多少钱？”

“一分钟一块钱。光入网费，就好几千呢。”

“啥叫入网费？”

“就是人家准许你打电话的费用。”

“电话是你买的，你想咋打就咋打嘛，谁还管你？”

“这就跟娶媳妇一样，结婚前先得给你丈人上聘礼。”

刘铁有些明白了，用手指点着来建江说：“老来，你变质了。”

来建江笑着说：“啥叫变质？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小平同志不是说了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怪不得人家说：老大穷，老二富，不三不四万元户。”

两人正说着，王齐手里拎着两瓶酒，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女服务员把托盘里的三凉三热六个菜摆放在餐桌上，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王齐打开一瓶酒，斟满两只酒杯，然后说：“你俩慢慢喝，好好谝，我下面还有事，先走了。”王齐说着，轻轻拉上办公室的门走了。

两人在餐桌跟前面对面坐下来。刘铁一看酒瓶，竟是“茅台”，赶忙说：“不喝不喝，喝这么贵的酒折寿，你换成‘西凤’！”

来建江端起一杯：“来来来，打都打开了，你就将就着喝吧！”

刘铁只好端起来：“实话告诉你，我还从来没喝过茅台。”

“没喝过更要喝！来，先干一杯！”

两人喝下一杯。来建江示意刘铁吃菜，自己搛了一片五香牛肉，放进嘴里嚼着。“你来了，我很高兴，得拿最好的酒招待你！”

刘铁摇摇头，说：“这一杯下去，好几块钱没有了。这哪是喝酒，简直是喝钱！”

来建江说：“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刘铁低头嘟囔了一句：“可我现在就缺这王八蛋。”

来建江没听清：“你说啥？”

“没啥。”

刘铁用手背抹了下嘴，拿起筷子去夹花生米，夹了几次没有夹住，就用手直接抓起几颗，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来建江会心地笑了，说：“你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不拘小节，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有改变。”

有年冬天，部队从唐古拉山下来休整，来建江在格尔木街上遇到了刘铁和赵天成，三人走进一家陕西饭馆吃扯面。一人吃了一大碗，刘铁感觉还欠点，问来建江还要不要，来建江说吃饱了。刘铁又问赵天成，赵天成说吃点也行，不吃也行。刘铁就对赵天成说，再来一碗，咱俩分。扯面上来了，刘铁往赵天成碗里分，可扯面又长又筋道，无法用筷子夹断，刘铁就低头用牙咬断了。赵天成咧了咧嘴，啥话也没说，把半碗面吃了。想到这事，来建江忍不住笑了，可他没有提起这事，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老刘，你还记得咱们在格尔木的时候，新兵连刚发了第一个月津贴，有两个战友去上街，看见商店里摆着茅台，一瓶二十二块钱。两人都没有喝过茅台，想知道茅台是啥滋味儿，就把身上的钱凑到一起，买了一瓶，找了个小饭馆，吃喝起来。两人后来都喝醉了，其中一个哭了起来。为啥哭？心疼那二十几块钱嘛！”

“听说过，他俩因为这事，还挨了批评。”

“你知道那个哭起来的人是谁吗？”

刘铁盯着来建江看：“不会是你吧？”

“就是我。”来建江哈哈笑了起来，“那时咱穷，喝不起茅台，为一瓶茅台流眼泪，心疼了好长时间。现在咱能喝得起了，可咋样都喝不出当年的滋味。你说为啥？关键是喝酒的人不一样。那时是战友，现在是占有，相互占有的占有！来来来，再喝干一杯！”

刘铁一本正经地说：“老来，咱是一起在高原上苦过来的，现在你有钱了，也不敢胡糟蹋，你可不能忘本啊！”

来建江笑着说：“你小子倒教训起我来了！我平时喝酒都是应酬，不应酬咋办？工商、税务上的头头，总得隔三岔五请人家一顿，拉拢一下感情，要不生意咋做？不光陪人家吃饭喝酒，酒足饭饱后，还得陪人家去歌厅潇洒走一回，哪一晚上不得上千？能把人家请去，就是给了咱很大的面子。做生意可不就是这样吗？这里不像咱雪拉山，复杂着哩……不提这些事儿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一瓶茅台很快见了底。刘铁有些醉了。酒是遮羞布，刘铁乘着酒劲儿，把自己如何从西藏逃跑回来，秀芸如何在野地里早产，如何受了刺激得了病，如何到城里住院，一股脑儿地告诉了来建江。

来建江本来已经喝过一场，早就喝多了，大着舌头批评刘铁：“你个熊兵，咋能当逃兵呢？起码得给赵天成请个假嘛。我要是你的连长，也得好好收拾你！你小子，趁早给我回去！”来建江见刘铁不说话，没再继续训他，却拍着自己的胸脯：“秀芸住院的事交给我，医疗费我全包了，我再派人去医院伺候她，你赶紧回部队……”

刘铁低垂着头，几滴泪水悄悄滴落。可等他重新抬起头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来建江已经醉了，没有注意到刘铁情绪的变化，涨红着脸，手舞足蹈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你别看我现在人模狗样的很潇洒，可刚转业回来那阵儿，找不到一家接收单位，一个人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见庙就烧香，遇神就叩头，把转业费都花光了，才找到了一份工作，安排在一家街道小厂当支部书记。

那个厂啊，连我在内，总共才有三十个人，充其量算个手工作坊，每月工资只有七八十块。你说，待在那样的小作坊里，我能干出啥名堂？所以，我干脆他妈的辞职，下海！我贩过菜，倒过烟，可以说，除了偷人抢劫没干过，谋生的行道我几乎都干过。后来，我在一家饭店给人家当保安，就像王齐现在这样。我站在门口迎送顾客，每来一位领导或者经理，我趁为人家服务的时候，厚着脸皮向人家索要名片，几个月下来，竟收藏了两百多张。现在，这些名片可帮了我大忙了！这些人都成了我这里的消费主力。有时看到有些领导一掷千金，临走还要在发票上多开千儿八百，白吃不说，还要白捞，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可如今就是这风气，有啥办法？没听人说嘛，‘一顿能吃一头牛，出门坐的一座楼’。他们不上我这儿来吃，还会上别的地方去吃。看见这些人，我经常会想起高原的兄弟，他们在这里大吃大喝、花天酒地，可咱们那些兄弟在冰天雪地里一年一年地苦熬，这他妈公平吗？”

刘铁见来建江越说越激动，便举起酒杯说：“你能记得咱高原上的兄弟，说明你还有良心，还没有变坏。不管咋说，你是咱战友里第一个当上老板的人。来，为你的成功干杯！”

“成功？成功个屁！”来建江猛地把酒杯一推，酒洒在了桌子上，他的舌头明显短了一截，“在部队的时候，我每年回家探亲，夫妻俩还能亲亲热热地过个假期。可是转业回来后，两人天天待在一起，却天天都在争吵，你说这日子咋过？不离婚行吗？我现在家不像个家，孩子也跟她走了，你说我挣钱给谁啊……”

刘铁这才知道，来建江已经离婚两年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外人看来十分风光的来建江，内心深处却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容易，各有各的不幸与痛苦，只是痛苦的程度与内容不同。刘铁想劝慰来建江几句，但脑袋很晕很沉，已经没有力气抬头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