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完会,炊事班长兰洲端着一脸盆揪面片走了进来。田牛站起来,俯身看着脸盆里热气腾腾的揪面片,鼻子夸张地抽动了几下:“香得很!你个‘烂土豆’,揪面片确实很拿手!”兰洲将脸盆放在桌子上,嘿嘿笑着要拿碗盛面片,田牛夺了过去,说:“我自己来,我要捞一碗稠的。”大家开玩笑说:“团长官大捞稠的,我们也跟着喝点稀的。”田牛盛好面片,坐在小马扎上一边顺着碗沿吹气,一边笑着说:“多着呢,多着呢,大家都尝尝。”大家刚吃过晚饭,只是嘴上跟他开玩笑,没人真去拿碗盛面片。田牛“呼噜噜”吃着面片,见没人动手去盛,便说:“你们不吃,等我吃完了可别后悔!”大家嘻嘻哈哈笑着,眼看着团长吃了三碗面片,吃出一脑门的细汗。赵天成说:“刚才团长还说不饿,要是真饿了,恐怕一脸盆都不够。”
田牛瞪了赵天成一眼,说:“你小子,真把我当牛了!”
等团长吃完,炊事班长收拾停当,端着脸盆碗筷走出帐篷,看见刘铁一个人朝营区北面的山坡走,便将脸盆碗筷交给等候在帐篷门口的一个炊事员,追了上去。
刘铁知道连里刚才研究对他的处理意见,但他并不关心对他的处理结果,因为只要当年受过处分,即使是最轻的警告处分,转干也没戏了。他的代理排长已经当到头了。如果不能转干,给啥处分都无所谓。再说,毕竟自己犯了错误,给个处分也是活该。他心里想的是另外两件事。他一方面担心秀芸和父亲,不知道秀芸的病现在好了没有,父亲最近身体咋样了。另外一件事是,该不该将他对毕秋的怀疑告诉赵天成。告诉赵天成吧,自己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不告诉赵天成吧,心里总觉着是个事儿,感觉对不起赵天成。他低头胡思乱想着,朝山坡上走去,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
的响声。山坡比较平缓,而且背风。天已经黑了很久,但因有积雪的反光,山坡上并不昏暗。积雪融化了的地方露出癞疮似的沙土,稀疏干枯的低矮灌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兰洲喘息着追了上来。
“老刘,你不会又想偷着跑下山吧?”
刘铁转身踢了兰洲一脚:“你个烂土豆,幸灾乐祸是吧?”
兰洲早有防备,闪到一边笑着说:“你这个人,我是关心你,怕你再犯愚蠢的错误,你还踢我?你是支委,咋没参加支委会?”
“研究处理我呢,我当然得回避。”
“我看连长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问题不严重。”
“爱咋处理咋处理。”刘铁裹紧大衣,继续朝前走。
“你别再朝上走啦,上面风大,你穿着大衣,我可只穿着棉袄。”兰洲站住不动,袖着手,缩着脖子说,“但是,听说陆副主任早就放出话来了,说要撤销你的排长哩。”
刘铁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他说了不算。”
“咋不算?人家是政治处副主任,又是咱连的党支部书记,咋说了不算?收拾你个兵碎碎个事!我说你这人咋搞的,关键时候掉链子,要是真的把你的排长撸掉了,你咋转干?”
“我转干肯定没戏了,但他想撸掉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咋?”
“团长来了嘛。”
“你跟团长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
“啥关系?”
“官兵关系嘛。”
刘铁被自己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低他一头的兰洲往回走,兰洲甩掉他的手。
“你这人,大祸临头了,还有心思笑!”
“我不笑,还哭呀?我还没有学会哭呢。”
刘铁想起一件事,问兰洲:“哎,我听说团部要挑选一个放映员,你能写会画,毛笔字又写得漂亮,全团没哪个人能跟你比,你应该争取一下,到团部去发挥才能,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连队做饭吧。”
刘铁说得没错,别看兰洲黑瘦矮小,却有一肚子墨水。他高考落榜复习了三年才来当兵,超过了考军校的年龄,只能改志愿兵。兰洲老家在甘肃通渭县,祖辈都是农民,父亲希望他长大后能走出土窝窝,到大城市兰州去发展,就给他起名叫兰州,又觉着兰州太直白,想着通渭的土梁梁缺水,就在“州”字边加了三点水,叫“兰洲”。通渭是甘肃有名的书画之乡,村里老少都能提笔刷上几下。兰洲叹息一声,说:“你以为能写会画就能进团部?
你这么能干,咋当不了干部?这要靠运气,更要靠关系。你没看见牛大伟最近一直在拍陆副主任的马屁?人家早把工作做得差不多了。”
“是吗?这小子平时偷奸耍滑,拉关系倒有一套。”
兰洲说:“咱没那个命,不想那么多。咱能当上志愿兵,月月能拿上工资,就很知足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争取年底攒够钱,回去给老人买台黑白电视,十四英寸就行;再买一套质量好点的室外天线。你不知道,我们村里只有一台黑白电视,那家儿子在兰州工作,几年前就给父母买下了。一到天擦黑,全村人都跑到人家门口等着看电视,时间长了,人家也烦了,不想开电视,还给村里人脸色看。我也算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应该买一台电视。
买上电视,装上天线——对了,还得买台小型发电机,我们那里现在还没有通上电哩——然后,我请全村的人都到我们家去看,不光看电视,还摆上瓜子,倒上茶水,招待村里人。你知道,我家就我一个儿子,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父母有啥事,村里人都去帮忙,我得感谢村里人……”
刘铁说:“听说电视不好买,得凭票,得有关系。”
“不好买也要买,我一定要想办法买到!你家在关中,条件比我们甘肃那里好,已经买上电视了吧?”
刘铁叹息一声,说:“我买那东西有啥用?媳妇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我爸是个瞎子,买电视给谁看?再说,我媳妇这次住院,我借了战友不少钱,哪有闲钱买那玩意儿……”
兰洲拍拍刘铁的脊背:“老刘,你比我还惨。”
刘铁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天空,叹息一声,说:“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只盼着秀芸的病赶快好,盼着老人能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