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在干部病区后院子的一棵梧桐树下,找到了大伯方凯和堂姐方原。
梧桐树很老,树冠很大,如同一把巨伞罩着好大一片地面。大伯坐在一辆轮椅上,正在听堂姐说着什么。那头白发在绿荫下格外显眼,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皑皑的雪山。
方文走过去,叫了声“大伯”,鼻子一酸,眼睛就红了。大伯看见方文,激动得咳嗽起来,堂姐忙给他捶背。大伯喘息着说:“军人嘛,受点伤很正常,不要这么脆弱。”
方文不是因为自己的伤,而是看见越来越苍老的大伯才心酸的。他在大伯跟前蹲下身子,一只手亲密地扶在大伯的膝盖上,说:“我没事儿,一个月后就能出院。”
大伯喘息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急,把身子骨养好再回去,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尤其是在高原。”
“我年轻没事儿,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啊。”
“我这是老毛病了,是高原留给我的纪念。我们这一代老高原,把什么都留在了高原,只带回来了一身病痛。我这病根,每年秋冬季节都会发作,它会一直跟着我,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大伯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方文赶紧从方原手里接过水杯,拧开盖子,让大伯喝了一口,这才压住了大伯的咳嗽。他安慰老人说:“您别这么说,这里医疗条件好,您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太阳西斜,碎金似的洒在方凯的肩头。方原推着父亲的轮椅,换到梧桐树的另一侧,那里有条固定的长木椅,方原和方文坐在木椅上,姐弟俩陪着老人聊天。方凯说话的时候,右手始终把玩着一杆一拃多长的羊骨烟袋。那是他几十年前进藏时留下的唯一纪念。尽管他因哮喘已经戒烟十多年了,但这杆烟袋始终不离左右,已经被他把玩得油光发亮。这烟袋是他的宝物,谁也不让触碰。20世纪50年代初,方凯跟随慕生忠将军修筑青藏公路,后来慕将军调任西藏军区后勤部政委,方凯跟随到了西藏……坐在这棵老梧桐树下,方凯聊起了从前的事情——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协议签订后,毛主席发出了向西藏进军修路的训令。西北军区以青海省军区为主,吸收青海省党政机关、西北交通部、军区后勤部,组成青藏公路修筑委员会,开始勘测修建入藏线路。8月10日,慕生忠将军带着一支队伍和马步芳留下的一幅军用地图,奉命从兰州出发,乘坐汽车到达柴达木盆地边缘的香日德。从那里开始没有了公路,他们只能改为骑马和步行。这条线路,1937年马步芳曾派三个骑兵团,护送九世班禅进藏时走过,走到曲麻莱时遭遇暴风雨,三个骑兵团全军覆没,九世班禅也因此圆寂。十多年后,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才坐床。
慕生忠是陕西吴堡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在第一野战军政治部当民运部长,后来又担任西北军区进藏部队政委、西藏工委组织部长。他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上中学时受刘志丹影响,跟着一起“闹红”,父母妻子因此遭到杀害。他加入红军陕北游击队后,曾带领一支二十多人的游击队,夜里渡过黄河,潜入晋西北打游击,打遍了吕梁地区的二十多个县,阎锡山悬赏要他的人头。1935年,陕北游击队改编为红二十七军八十四师,他担任红三团政委,后来又跟随彭老总打仗。在战争年代,他身上一共留下二十七处枪伤。他为人豪爽,喜欢喝酒,骑马打仗时身上也揣着酒瓶,用牙咬开瓶盖,一口气能吹一瓶。除了酒,他还有一个心爱之物,那是一位蒙古朋友送给他的一条马鞭子,他一直随身带着。盛怒之下,他会用马鞭抽人。
慕生忠的人马走到半道,范明带着一队人马赶了上来。范明传达了中央关于将这支进藏大军改编为十八军独立支队的命令,范明任司令员,慕生忠任政委。范明是西安临潼县栎阳镇人,在杨虎城队伍里干过地下工作,在第一野战军当过政治部联络部长,那时慕生忠是民运部长,两人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队伍中有一个名叫邓郁清的中年工程师和两名测量员,他们担负线路勘测任务。
那次我没有去,后来听他们说,路上有一种叫醉马草的野草,马很喜欢吃,但一吃就发狂,嘶鸣一阵就会倒在地上,很快就死了,死后肚子胀得跟鼓一样。队伍走到黄河源的沼泽地,人和牲畜很容易陷进去,其他人去拉,会陷进去一串儿。经过沼泽地的第一天,整个支队就牺牲了二十多个战士。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翻越唐古拉,可是快到黑河时,队伍不得不停下。为啥?因为那时黑河还没解放,有一个英国领事馆,驻扎着藏军的一个营。慕生忠派一个叫卫志一的人去打探虚实。这个卫志一可不一般,他原来是关中泾阳一带的刀客,后来参加了刘志丹的红军游击队,杀死过国民党泾阳县的县长。他夜里带十几个人,悄悄在黑河附近的四面山上搭起帐篷,插上红旗,吩咐手下人天亮后在山上做饭,有意来回走动,造成解放军已经包围了黑河镇的假象。天亮后,他腰里别了三把手枪,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英国领事馆,用陕西话对英国总督和藏军首领训话,说:“你们已经被包围,赶快放下武器,迎接解放军。”这时藏军哨兵跑回来,悄悄报告说,四面山上都是解放军,总督和藏军首领只好集合队伍,集体缴枪。
卫志一这个人一世威武,但最后的命运却很惨。从西藏回来后,他跟齐天然在敦煌站一起共事,一个管运输,一个管修路。彭德怀有一年去格尔木,还专门看望过他。“文革”时彭德怀被批斗后,他也跟着被捕入狱,罪名是“政治土匪”,最后死在了监狱中。
那年的12月1日,十八军独立支队胜利到达拉萨。邓郁清给西北军区领导发电报汇报说,沿线有三分之二沼泽地带,筑路难度很大,得出的结论是:不具备修建青藏公路的条件。这样一来,修筑青藏公路的事就暂时搁置下来,邓郁清去了西安修建阎良机场。
1953年春天,西藏粮食紧张,反动分子在国外反动势力的支持下,对驻藏部队进行经济封锁,想把解放军困死在西藏。当时什么东西都贵,一块银圆只能买八斤牛粪,八块银圆只能买一斤盐巴,一斤银子才能买一斤面。
中央要求进藏部队“进军西藏,不吃地方”,部队便开荒种粮。但生产周期长,还是解决不了当时的吃饭问题。最困难的时候,拉萨部队仓库只剩下三天的存粮,只能勉强维持一个星期。官兵们一天只吃两餐,一天只吃三两粮。燃料也很紧张,买不到牛粪,官兵们只能到野外捡骨头烧。反动分子说:“解放军不走,饿也要把他们饿走!”当时的斗争形势十分严峻。
鉴于这种情况,中央决定用驼队向西藏运粮,其中一部分解决部队吃粮问题,另外一部分救济藏区困难群众。
西北局成立了西藏骆驼运输总队,由西北局和中共西藏工委双重领导,王宝珊是总队长,慕生忠是政委,张子霖为副总队长,任启明为副政委。短短几个月时间,部队从各省市筹集到二百万斤粮食,又从内蒙古、宁夏、甘肃等地方,采购了一万七千八百峰骆驼,在甘肃和宁夏雇佣两千五百多驼工,在青海采购三千头牦牛,最后都集中到大本营青海香日德。那时牦牛和骆驼都不贵,马比较贵,一匹马需要二百银圆。当时我从陕西跑到青海,刚参加革命,正好赶上运粮行动。1953年10月,我们开始进藏。进藏的道路十分艰难,现在想起来都可怕,不知道当时一路上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当时只有十九岁,为了路上解乏,也跟着驼工们学会了抽烟。那时,队伍里有个别人吸“白锡包”和“哈德门”,也有人吸水烟,但大部分都吸旱烟。我的烟袋是路上休息时,用吃完了的羊腿骨旋成的,粗的那头掏个坑当烟锅装烟丝,细的那头安个子弹壳当烟嘴。这杆烟袋,我带在身边已经几十年了,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你们看,烟油和骨头油都渗出来了,烟袋都有了包浆,黄亮黄亮的很好看。
驼工当时有个口诀:“骆驼尿一尿,驼工睡一觉。”骆驼生活很有规律,在路上一般走上十公里就得尿一泡,而且尿得很多,细水长流,一泡尿得尿十几分钟。一般头驼先尿,然后一个接一个,等全部骆驼尿完了,半个小时也就过去了。驼工借这个时间,正好躺在地上打个盹儿。在高原戈壁滩,骆驼真是个宝啊。它们不光能驮东西,夜里还可以当墙用。我们晚上宿营时,用三峰骆驼围成三角形,人裹着皮袄睡在骆驼怀里,既挡风,又能靠骆驼的体温取暖。但是骆驼也有不好的地方,夜里不停地反刍打嗝,吵得人睡不着觉。骆驼还爱放屁,臭屁熏人。一路上尽管有骆驼给我们挡风,但是哪能挡住高原的严寒?有的战士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推也推不醒,扒开皮袄一摸,人早就冻成了冰疙瘩。
我们一路走,一路留下一些尸体,有战友的,也有骆驼的。慕生忠不忍心把他们丢在半路上,便成立了收尸队,沿路返回去,一路上收尸,收了二十多个,送回大本营格尔木陵园去掩埋。说是收尸队,其实就一个驼工,还有十几峰骆驼和一只黑狗。他一路往回走,一路收,把冻硬的尸体用油布包裹好,每峰骆驼驮两具尸体,一边一个那么挂着。夜里休息的时候,他将一个一个尸体解下来,排列在一起,让黑狗看着,防止野狼撕扯。他自己窝在骆驼怀里睡觉。第二天早上,他又将尸体一一抱上骆驼。就这样,他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格尔木。那些牺牲的战友,现在就埋在格尔木陵园。
我们历经千难万险,将一百五十五万公斤粮食运到了西藏。一路上先后有七千峰骆驼、二千三百头牦牛“牺牲”。死的骡子也很多,因为骡子腿细脚尖,没有马灵活,也没有骆驼和牦牛的脚掌大,经过沼泽地时很容易陷进去。许多年轻战士也牺牲在了路上。这些骆驼和牦牛遗骨,后来成为修筑青藏公路的路标……
方凯说到这里,咳嗽了几声,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当时,我还不是队伍里年龄最小的,最小的才十七岁,青海湟源人,后来死在了唐古拉南坡。他牺牲的时候,脚上只穿着一只鞋……”
他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咳出了眼泪,他使劲儿喘息着,肺里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方文劝大伯不要再说了,可大伯固执地摇摇头,喘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讲述——
用骆驼往拉萨运送粮食,往返一趟需要大半年,途中损失很大,等运到拉萨,粮食比银子还金贵。这哪里是吃粮食啊,简直是在吃银子啊!慕将军他就想啊,如果我们能修一条进藏的公路,能把汽车开到拉萨,不就可以减少牺牲和损失了吗?还有,从国防安全考虑,从西北方向修一条公路进藏,就等于从高原腹地修一条通往边境的交通大动脉,敌人也不容易破坏。于是,他和总队长王宝珊商量,指派副政委任启明带一支木轮大车队,再次进藏探路。
我是这支木轮车队中的一员。我们一共三十多个人,任启明带队,青海藏族人顿珠才旦负责翻译,我负责途中警卫,青海省军区两名测绘员负责公路简易测绘,其余都是赶骆驼的青海驼工。我们配备了五十峰骆驼,二十头骡子,三匹马,两辆木轮大车,驮载有几千斤粮食和少量武器弹药。1953年11月中旬,我们从香日德出发,沿着柴达木盆地的南部边缘前进,沿途都是戈壁荒滩,除了红柳沙丘,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听说新中国成立前,马步芳曾在那里修过一条简易公路,但是路基被沙石覆盖,或者被洪水冲毁,路形已经很难辨认了。后来,我们发现哪里有骆驼的残骸,哪里有乌鸦和秃鹫盘旋,就说明那里有驼队经过,我们就循着骆驼的尸骨往前走。后来我们总结出探路经验:远看老鸦飞,近看驼骨堆;天上老鸦叫,死驼当路标。
从可可西里到唐古拉垭口,数百公里不见人烟,探路十分艰难。当时天气已经很冷,有零下四十多度。白天行军还好说,到了晚上,睡在简易帐篷里,穿上棉衣棉裤和大衣,凡是能盖的东西都压在被子上,还是冷得够呛。
但是由于行军很累,一躺下就睡着了。一天早上我被冻醒了,头伸出被窝一看,帐篷已经被雪埋住了,大家都还不知道。我急忙叫醒大家,清除掉帐篷、被子上的积雪,整理好行装,又继续上路。1954年1月23日,我们终于走到了黑河,也就是现在的那曲。黑河分工委副书记侯杰见到我们,十分惊讶,说你们牵着骆驼,赶着木轮大车,探出了一条进藏的路,真是奇迹!任启明即兴赋诗一首:怒江源头水悠悠,车到黑河方解忧。迎风冒雪几千里,人生做事几春秋。
慕生忠接到我们的电报后,专门去了一趟北京,跟张国华和范明一起向彭德怀做了汇报。张国华当时是西藏军区司令员。彭德怀刚从朝鲜战场回来,他听了汇报后,走到地图跟前,用指头从甘肃西北部一直画到西藏南部,说这么一大片国土,都是公路的空白,是得修一条路!慕生忠说,我争取把这事干成!彭总说,你慕生忠如果能把这事干成,你就是共和国的功臣,我彭德怀请你喝茅台!
他们在彭总那里受到了鼓舞,又向周总理写了专题报告,周总理批示:青藏公路要修,它如人的手背,平坦易为,而且斩不断、炸不烂,非常保险。要急修,先粗通,然后再改善。康藏公路要修,但它如人手的五指,横断山脉,断一处就不能通车。为了战备上的需要,青藏、康藏两条公路并修。平时两条路都通车,万一断了一条,我们还有一条;修复断了的一条,另一条还可以支援。
周总理说得也很形象,要求尽快修建。后来,经过毛主席批准,中央让慕生忠带一支队伍,开始修筑青藏公路。
慕生忠为人正直,干起工作来不要命。但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我们大家都怕他。有时为了工作,他跟总队长王宝珊也吵架。两人性格不同。王宝珊为人谨慎,比较实际,看眼前利益多一些;慕生忠胆子大,敢作敢为,看得比较远。讨论谁带先遣队探路时,慕生忠跟王宝珊在香日德就大吵了一架。两人正在面对面吃饭,话没有说到一起,慕生忠就摔了碗,跟王宝珊吵了起来。慕生忠怕我们听见,说,我不跟你在帐篷里吵,走,我们到外面去吵。两人走到风雪迷漫的戈壁滩上,面对面大吵了一架。争吵的结果是,慕生忠带先遣队去西藏探路,王宝珊留守在香日德。
我很荣幸,被慕生忠将军挑选到了他的先遣队。我们拉着骆驼,从香日德出发,在驼工的帮助下,一边勘察线路,一边建立营地。我们沿着柴达木盆地向西走,最终在一处地势比较开阔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荒无人烟,没有一棵树,只有枯黄的野草和大漠戈壁。我们在茫茫的戈壁滩上,扎下了六顶帐篷。为了防备野狼袭击,我们从戈壁滩上找来沙柳,绕着帐篷垒起两米多高的沙柳围墙,四四方方的,大约有一亩地,又在墙角用装黄豆的麻袋垒起一座碉堡,高约四米,架起机枪,轮流站岗值班。看着自己亲手搭建的类似古战场的堡垒,我们高兴得不得了,给它起名叫“柴火城”。后续的筑路大军到达格尔木后,又在我们的“柴火城”周围,搭起上百顶帐篷。这个帐篷大本营,就是最初的格尔木。第二年春天,等筑路大军都上来了,我们才在格尔木栽下了几万棵树。当时格尔木有“三多”:狗比人多,兵比民多,电线杆子比树多;还有“三不清楚”:多少人不清楚,多少汽车不清楚,多少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