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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 花（第1页）

昏睡中余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身子轻飘飘落入一条隧道，隧道通体白色，那白是一种冰冷、肃静。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混合着一丝腐朽死亡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隧道里人很多，个个表情严肃向着一个方向匆匆而去。这些人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急匆匆没人停下，像去抢救病人，又像为逝者送行。

奇怪的是，她迎向他们，没人理她。难道我是隐身人？她有些气恼，便大叫了声，可发出的声音竟又细又小，旁边的人根本听不到。人流裹挟着她身不由己而去。“不！我不去那里！”

她叫着，奋力挣扎，双手死命抓住身旁好像柱子一样的木杆，身子却被人流冲撞得倾斜着飘浮了起来。

“醒醒，醒来了！”这时有人在推她。余倩睁开了眼，惊慌地问：“这是什么地方？”“医院啊！”原来是护士。“做梦了？把胳膊伸直，握紧拳头。”护士在她胳膊上勒紧了橡皮管，用一根很粗的针管动作娴熟地抽走了一管子血。

余倩完全清醒了，一身的汗，犹如泡在水里，胳膊软得抬不起。恍惚间觉得自己才从台上演出下来，累得筋疲力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把着妆的脸冲刷得一片狼藉，化妆师余小燕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给她补妆。“你这是怎么搞的？”余小燕挑起又细又长的柳叶眉不悦地问道。“我咋知道？”余倩皱眉反问。“是不是你身体出了问题？”“怎么会呢！”在台上演穆桂英挂帅的余倩虎虎生威，身体怎么可能出问题！

“余倩！”“在！”“你是余倩吗？”“是我。”护士又来给她输液，一边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余倩。“我是你的护理护士，我叫徐君，双立人旁的徐，君子的君。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徐护士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很柔，犹如一股春风拂过余倩的心。余倩很想看看她的脸，声音这么好听的女人，一定很漂亮。但她的脸被一个大口罩给罩着，秀发也被护士帽遮得严严的，纤细的手指戴着一双薄乳胶手套，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和雪白纤细的脖颈。时值大暑，北京热得要命，动一动就一身汗。“口罩戴着不热吗？”余倩忍不住问。徐君轻轻一笑：“肯定热了，工作要求这样。”

主治医生来了，余倩要起来，他摆摆手示意余倩躺着别动。

不知为什么，余倩和主治医生的目光一接触，心就一阵乱跳。

余倩不敢看他那双眼，那双眼使余倩一下子想到一个人，一个高中时期她心仪的男生，玻璃一样亮晶晶的眼，似乎能洞穿一切。主治医生姓张，三十多岁。张医生问了些在余倩看来与病没有关系的问题，可似乎又与她的病有关——父母健在吗？家族有没有遗传病史？结婚了吗？有没有男朋友？干什么工作的？工作累吗？张医生旁边还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孩，那男孩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像个实习医生，他长着一张白净的娃娃脸，他们都没戴口罩。那男孩低头不停地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余倩竟有点儿嫉妒那男孩。张医生询问完，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说：“不要有负担，安心治疗。”余倩眼里一下涌满了泪，她窘迫地避开主治医生的目光，扭头看着旁边的输液管。

下午，闺密邱南南来了，手里提个饭盒。余倩不想见人，闺密也不想见，她感觉住进医院犹如进了监狱。其实医院和监狱没什么区别，都是令人痛苦和难熬的地方。她眼皮也没抬地说：“别来了，孩子谁看呢？”南南说：“有鲁江呢。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东西，你猜是什么？”南南打开饭盒，递到余倩面前。原来是大米瘦肉粥，里面还有胡萝卜丁，正冒着热气，香味扑鼻。“我不想吃，口苦。”余倩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多少吃点儿吧。”南南把饭盒搁在桌上，转身坐在床边拉住余倩的一只手，仔细观察她的脸。余倩倏地抽出手，瞪着眼对南南说：“别动！”“怎么了？”“这是传染科，你不知道？你正奶着孩子，传染了咋办？”南南一听缩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余倩背过身，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瞅着余倩肩膀一抖一抖地哽咽，南南心里一阵难过，泪水也涌满眼眶。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想抱住余倩痛哭一场的欲望。

“别哭了，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南南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稳定了一下情绪，打开饭盒，用一个小勺在碗里舀了点儿稀饭，站在余倩面前，故作轻松地对余倩笑了笑。可她不知道，那笑比哭还难看。

2

几个月前，余倩感冒了一次，非常严重。平时感冒，随便吃几片药就过去了。可那次感冒，竟昏睡了几天，乏困得没有一点儿力气。那种乏很难形容，是一种从骨头缝里往外散的乏困。除此之外，每次刷牙牙龈都出血，有时甚至染红了牙刷。

她以为是上火的缘故，也没太在意。余倩是边城剧团的演员，下乡演出任务繁重，一走好多天，回来忙着熟悉新剧本，排练新节目，匆匆忙忙日子就过去了。

终有一日，剧团古装戏剧《五典坡》终于定案，准备拍摄电视剧，余倩在剧里担任女主角。当时不知谁喊了声：“黑牡丹请客！”余倩因人长得漂亮，肤色却黑，大家都叫她黑牡丹。

“好，我请，我请！”余倩笑着答应。大家迫不及待地簇拥着她，来到饭馆尽情吃喝起来。余倩平时酒量就好，大家都知道她能喝。由于高兴，余倩只觉那酒越喝越甜，越喝越香，没了一点儿辣味，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记得当时梁丽丽倒了满满一杯酒来到余倩面前，醉眼朦胧地盯着余倩，阴阳怪气地说：“我有一种预感，你担任不了这个角色。”

余倩瞪着梁丽丽，没说话，大度地和她碰了下杯，一口喝完。

“我发现你最近气色很差哎，无论唱功还是动作都显得底气不足，软绵绵的没有力度。所以这个角色，最终还得由我来完成。”

“那你就等着吧。”余倩不想搭理梁丽丽，她知道梁丽丽没争上女主角心里有气。

“我就不明白了，团长为啥只推你呢！我比你差哪儿了？

你给团长送礼了吧？”梁丽丽表情讥讽地撇了下嘴。

“梁丽丽，你在说什么呢！”余倩放下酒杯，迎上去。幸好紫小叶一看事态不妙，急忙岔开话题，把梁丽丽拽走了。

梁丽丽预感得没错，女人的第六感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

是的，我担任不了这个角色。突如其来的疾病，让余倩的天塌了。

“丫头，哭什么？别哭，这种病心情可是关键。”一个声音从对面那张床传来。

“你是哪里的？”余倩泪眼婆娑地问对面那个女人。

“黑龙江的，我叫刘珍，比你大，你叫我大姐吧。你看，我比你严重得多呢，都癌症晚期了。”刘珍有三十多岁，看上去十分憔悴，面色暗沉，眼圈发黑，嘴唇也是乌青的。

余倩用纸巾擦干眼泪。这时，一个秃顶男人手里提着两个面包进来。刘珍说：“这是我丈夫，叫他老耿吧，他年龄倒是不大，可面相老，我们结婚七年了，有个女儿。”余倩看了一眼那男人，中等身材，脸很黑，但面善。老耿看看余倩说：“又住进新人了，这个床的病人出院了？”

“出院？是见马克思去喽！”刘珍见余倩两眼紧张地瞅着她，马上意识到不妥，对余倩笑笑，说，“老耿，把面包给我吧。”老耿把面包递给刘珍。刘珍问余倩：“你吃面包不？”

余倩说：“谢谢，我不吃。”

刘珍拿出面包看了看，放鼻子底下闻着，突然她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地笑了。“这面包真好闻，甜腻腻的，有股香喷喷的奶油味儿，我喜欢。”老耿看了一眼刘珍，说：“你这个人就是奇怪，面包是吃的，不是闻的。”刘珍瞪了一眼丈夫说：“我闻着觉得心里甜嘛。”“那就闻吧，等闻够了再吃。”老耿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余倩一眼。刘珍说：“吃不下，肚子胀得难受。”“下午给你要点儿病号饭吧。”刘珍还是摇头。

老耿坐在刘珍床前，问她腿还困不困，刘珍说困，老耿就给刘珍按摩腿。按摩了一会儿，老耿把刘珍换下的内衣拿到卫生间去洗了。他走后，余倩对刘珍说：“你丈夫对你真好。”

刘珍叹了口气，说：“我这病一年多了，一直是他照顾着。

我女儿六岁，我生了这种病，也没好的可能了，可怜我女儿还那么小，要成没娘的孩子了。”刘珍说着，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