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孟公指洪文定、胡亚彪谓二人曰:“鹃儿、青儿,这是少林英雄洪文定与胡亚彪,就是爷爷日常所称道之少林洪熙官公子洪文定。那一位就是洪熙官之入室弟子胡亚彪也。”
绿衣少女闻言,微俯螓首,带羞涩之态,亭亭至二人之前,裣衽作揖,娇声叫一句:“两位师傅在上,奴家杜鹃儿有礼!”
洪文定、胡亚彪二人,急起立还揖。红衣小儿杜青儿,亦随其姊姊之后,上前与二人相见。
时已暮色四合矣,杜孟公令杜鹃儿掌灯悬于堂上,烨然生光。
时,胡亚彪伤处突痛,捧腹呻吟。杜孟公起而至前,扶胡亚彪卧于竹榻之上,解去其衣,为其诊视曰:“胡英雄之腹,被脚所伤,积瘀其内,瘀未消,故痛作。至于肩上伤势,伤在皮肉,未及骨髓,可无大碍,不过宜静养戒酒。半月之间,必可复元也。舍下地方宽敞,虽然茅舍,尚堪居留。胡师傅不弃,可在此间治疗可也。”
杜孟公言罢,命杜鹃儿取散瘀药至,为胡亚彪换药。杜鹃儿应命而去,俄而取药出,亲为胡亚彪敷治,低垂粉颈,其白如雪,两颊梨涡,略呈红晕,玉手生春,香气袭人,细心熨贴,情态依依。胡亚彪虽在伤中,亦不禁神思飘然,感极而至涕泣,窃念陌路相逢,乃竟有此不平之遭遇,真是几生修到。洪文定在旁看见,亦为之啧啧称羡焉。
杜鹃儿为胡亚彪敷药既毕,杜孟公曰:“胡英雄身上着伤,不宜饮酒,先入内室小休可也。”
洪文定乃扶胡亚彪起。杜鹃儿、青儿姊弟二人,掌灯引路,直入草堂之后,至一室中,竹榻衾枕俱备。胡亚彪乃卧于榻上休息。洪文定再出草堂,则鸡肴已熟,罗列桌间,酒香肉香,扑入鼻内,不禁食指大动。杜孟公延洪文定上座,自己在下位相陪,杜鹃儿、青儿姊弟任奔走之役。
杜孟公出山间旧酒,举杯邀饮。洪文定老实不客气,酒入喉间,果然香冽无伦,不禁叹一句真美酒也。
酒过三巡,洪文定曰:“杜丈人,今日晚生萍水相逢,蒙优渥款待,真令晚生心中歉仄。此恩此德,未知何日图报耳。”
杜孟公曰:“此小事耳,彼此均为江湖中人,何必客气若是。老夫今日得见两位,知两位是少林弟子,老夫有一故人,未知两位亦识此人否?”
洪文定曰:“丈人所问者,是否师公至善禅师否?”
杜孟公曰:“至善禅师乃老夫之师兄也。老夫今所问者,非至善禅师,乃一广东新会人,姓胡名德,少林英雄胡惠干之父也。”
洪文定闻杜孟公讲出至善乃为其师兄,不禁大喜曰:“哦!原来丈人乃晚生之师叔公耶?失敬失敬。胡惠干系晚生之师叔,而为胡亚彪师弟之尊翁,胡德乃胡亚彪师弟之祖父也。”
杜孟公喜曰:“老夫老眼无花矣。今日两人入来之时,老已料中八九,今果然也。洪侄孙,大家同是一家人,不妨为汝讲一讲老夫之往事。老夫乃江北扬州人也。当清兵入关之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惨事,天下皆知。老夫全家,惨遭杀戮,遗下余祖一人,方在褓襁,赖一忠仆抱持,匿于灶下得免。余祖长大后生余父,拜江南大侠甘凤池为师。雍正末年,甘凤池愤雍正帝忘恩负义,杀血滴子兄弟九人,乃与吕四娘、白泰官等,夤夜潜入宫中,取雍正帝之头以去。迨乾隆即位,严缉甘凤池,并诛其九族,可怜甘风池走脱,余父乃惨遭杀害。余年幼少,为一僧所救,携往四川峨嵋山抚长成人。此僧非他,乃至善之师傅星龙长老也。老夫随星龙长老习技二十年,再回扬州,设武馆于安江门外。有一年,乾隆帝微服游江南,改名高天赐,路经扬州,查得老夫是甘凤池徒孙,血滴子余党,密令江苏巡抚庄有恭将老夫擒拿。幸老夫机警,是夜逃遁,亡命岭南。身无长物,在上西关一带行乞过活,至医灵庙前,有新会人胡德者,在此设什货店,怜老夫境遇,助我百金。老夫乃改姓埋名,持此百金远走桂省,在桂林设镖局,数十年来略有所获,乃游览天下名山大川。行经此地,爱此间风景幽倩,乃携孙鹃儿、青儿隐居于此。前闻胡德恩人,为武当弟子所殴毙,老夫曾切齿痛恨,屡欲前往为恩人复仇,后又闻冯道德已归道山,故终止此行。不料今日在此,乃遇老夫之侄孙,且为恩人之裔,此老夫之所以喜出望外,报答昔日赠金之恩也。洪侄孙,亚彪今日为山中道教弟子所伤乎?”
洪文定闻言,急起立叩拜,称杜孟公为师叔公,然后坐下言曰:“师叔公,此事讲出,确系一言难尽。我少林与武当、峨嵋两派之人,前种下血海深仇,历数十载而不解。近年来,武当弟子,更得九莲山白莲道人之助,与我少林展开血战。白莲道人不敌战死,其女弟子白莲女,逃到此间,与山下恶霸林坤,勾结本山酥醪、冲虚各观道人,用诡计诱我师弟周人杰、周亚明二人到此囚禁。我与家父、师叔陆阿采等,追踪到来,不幸周亚明被击毙,人杰掳去无踪。今日师兄弟二人,出外找寻周人杰师弟踪迹,来到撒网石上,遇着白莲女与酥醪道人罗金良及一老者,相貌凶恶,虎头豹眼,又另一老道人年在七八十之间,白发银须,精神矍铄。我二人拔剑与战,胡亚彪师弟一时不慎,负伤奔逃。走到此地,乃遇着老丈,蒙优恩招待。讲起上来,原来是师叔公,此亦天假之缘也。”
杜孟公曰:“老夫入山已久,不问世事多年,原来少林竟与峨嵋、武当,作此阋墙之争耶?白眉、冯道德、至善、五枚、苗显等,均原出一家,同隶峨嵋山星龙长老门下,与老夫有前后同门之谊,不意一别之后,乃发生此悲惨之事,此亦劫数难逃也。洪侄孙等,今来到罗浮,本山道人,参加战斗,实力不弱,洪侄孙须通知令尊翁,加意提防为是。汝令尊翁现在哪里呢?”
洪文定曰:“家父与陆阿采师叔及栖云、净缘两师伯,挂单于华首寺中。今早六个人分三队入山,找寻人杰师弟,现未知其消息如何也。”
杜孟公大惊,以手拍桌曰:“弊,洪师傅殆矣。”
洪文定惊问是何缘故?杜孟公曰:“令尊翁必不知罗浮山道人之利害,冒昧闯入各道观之中,定必凶多吉少也。老夫在此隐居多年,深知此山各道观之情形。今日在撒网石上与洪侄孙对敌,其虎头豹眼,相貌凶恶者,乃水濂洞主廖空空。其白发银须之道士,乃黄龙观主黄龙道人甘德望也。廖空空、甘德望二人,与白鹤观主白鹤道人、九天观主九天玄女柳凤娘,并称为罗浮四杰,为龙门派中之一二流人物,兼习内外丹者。若令尊翁不慎,不知虚实,冒昧闯入各观之中,岂非凶多吉少乎?”
洪文定闻言,亦喑暗吃惊,问杜孟公,罗浮山上道教中究竟有多少人马?杜孟公曰:“罗浮山道观独多,为天下之大道场,人称第七洞天者也。全山道观,共有七所。最宏伟者为冲虚观,在罗浮山下。谅洪侄孙等上山之时,曾经过其门矣。”
洪文定曰:“侄孙等初上山时,冲虚道人即助白莲女与我等为难,冲虚道人已战败而死矣。”
杜孟公曰:“冲虚道人吕虎臣与酥醪道人罗金良,技击平庸,不过是本山三流人物。本山道观,尽是龙门派弟子。龙门派者,系出北京西山白云观,第一代祖师曰邱处机,乃元代国师也。邱处机创立龙门派后,传至明初,有弟子曰白玉蝉者,南来惠州,建玄妙观,发扬龙门派技击。其弟子日久渐盛,寖假传至罗浮,全山道人,均属龙门派弟子矣。冲虚观为葛洪所建,葛洪弟子有曰黄野人者,在山中修道炼气,日久而羽化登仙,其肉身今尚存于山中,人乃建黄野人庵以祀之。龙门派弟子,与佛家一般,分内丹、外丹两派。练外丹者,均精通技击,烧丹炼汞,以锻练身躯,即佛家之外成功夫也。本山练外丹之人,冲虚、酥醪、廖空空、甘德望等均属之。练内丹者,不用鼎炉,纯为练气功夫。其功夫精湛者,筋骨轻如无物,微风吹过,便即腾空而起,此所谓白日飞升者是。本山龙门弟子,夏侯盛与柳凤娘二人,便能之矣。故吾谓令尊翁若遇此二人,不知进退,必遭毒手者此也。”
洪文定闻言,暗念龙门派弟子众多,而且技击高强,默计自己之实力,确不能与其对抗。若赴九莲山请过江龙等到来助战,又恐旷日持久,周人杰或会被害也。今杜孟公既为星龙长老之入室弟子,技击必有相当,且又为胡亚彪之恩人,若使亚彪求之相助,必得答允。若此,亦足以抵御龙门派弟子也。当下将此意蕴藏于心,未宣于口,继续与杜孟公谈天下英雄事迹,直至三鼓前后,始肴尽酒阑,杜孟公款洪文定宿于堂后房中焉。
翌日清晨,朝暾未上,晨光曦微。洪文定闻得房后有呼喝之声传来,似是有人练技者,乃起床,就窗隙而窥。只见房后草场上,摆上石轮、石锁等练武器具,杜孟公正在场中,指点鹃儿、青儿二人,练习武技。洪文定屏息潜窥,见杜鹃儿身穿红衣红裳,腰束绿色绉纱带,青儿则黄色衣裤。姊弟二人,各执宝剑一把,在此比剑。杜孟公从旁细心教导。杜鹃儿不特剑法高强,更兼身轻如燕,一把宝剑,上下翻飞,捷如游龙,娇躯一纵,凌空飞起,疾如鹰隼,腾上空中,又倏然而下,如大鹏展翅,若白鹤飞翔。青儿年纪虽少,剑法也自不弱,虽然不及姊姊杜鹃儿,却也上下进退,中规中矩,活泼伶俐,不失为中乘之材。洪文定不禁摇头暗叹一声,姊弟年纪虽少,而造就如此,前途未可限量也。鹃儿此女,不独天真活泼,貌美如花,且技击高超。亚彪师弟,壮年未娶,得妻如此,夫复何憾哉。我今日立即回华首寺,向父亲报告龙门派秘密,并为亚彪师弟作撮合山,娶鹃儿为妇,并得杜孟公爷孙为助,岂不美哉。
洪文定想至此,细看鹃儿姊弟,继续练技,聚精会神,见姊弟所练者为白猿剑法,至最精彩之处,不觉拍掌大呼曰:“佳哉剑也!”
不料惊动杜孟公祖孙三人,举头一望,见窗隙之内,洪文定伏而偷窥。杜孟公拱手曰:“洪侄孙起何早。小孙技浅才疏,在此献丑,望洪侄孙出来,指点一二也。”
洪文定至是迫得从房中行出草场上,拱手作揖,微笑言曰:“杜师公与鹃儿、青儿师妹师弟早晨。我窗隙偷窥,无礼之极,望师公与师妹原谅。”
鹃儿嫣然一笑曰:“洪师兄,剑术高明,望不吝赐教,以开茅塞也。”娇声滴沥,粉颊微红,略带娇羞,益增妩媚。
杜孟公笑曰:“文定侄孙为少林名手,小孙愚鲁,经验全无,侄孙身为师兄要时时教导焉是也。”
洪文定笑而力辞,连称不敢。杜孟公曰:“侄孙与鹃儿同为一家人,何必客气如是。来,来,鹃儿,汝与洪师兄一较剑法可也。”
杜鹃儿闻言,微微点首,抱着粉拳,向洪文定一揖,叫一声洪师兄指教。洪文定无法推辞,只得从杜青儿手中,接过宝剑,就地开马,展开架式。杜鹃儿首先仗剑当中抢进,一剑插上咽喉,疾如闪电。
洪文定叫一声:“好利害!”急向左一跃,避过其剑。杜鹃儿跃马冲前,第二剑一个左插花架式,又向洪文定当胸直插。洪文定一剑招住,一个连消带打,翻剑插去。说也奇怪,宝剑尚未插进杜鹃儿胸膛,只是剑风吹到,杜鹃儿之身体,竟如落叶一般,向后飘去,退后六尺,着地无声。洪文定标马直冲,再剑刺来。只见剑尖插到,杜鹃儿忽然向上一跃,标高九尺,落于洪文定之后。
洪文定亦精于轻功之人,以杜鹃儿之技,不过为轻功之一种,乃思以轻功制胜之,见杜鹃儿落于自己背后,急翻身一跃,一个鲤鱼反水之势,宝剑向杜鹃儿当头劈下。说也奇怪,洪文定之宝剑刚劈到杜鹃儿之头,剑风又把杜鹃儿吹向左边。洪文定见连剑落空,心中更奇,立即使出绝技飞鹤手,耸身一跃,如闪电般飞前,又当头一剑插向杜鹃儿面部。剑风一到,杜鹃儿又被吹退后五尺矣。
洪文定大困,急掷剑于地,拱手作揖曰:“鹃儿师妹之技,愚兄所不能及也。愚兄虽曾随两个名师,一个悟空尼姑,一个小云亚傅,习飞鹤轻功之技多年,今日却无法着师妹之体,师兄惭愧欲死矣。”
杜鹃儿裣衽曰:“洪师兄原谅,此区区微技,何足道哉。今日之会,乃洪师兄让侬家而已。”
杜孟公手挽洪文定,哈哈笑曰:“洪侄孙亦轻功名手也,可惜对于佛家内成功夫,经验尚浅,否则龙门派中人,非侄孙敌手也。洪侄孙,请入草堂小坐。”言罢,携着洪文定之手,共入草堂之上。
胡亚彪因受伤在身,尚未起来。
二人坐定,洪文定曰:“杜师公,侄孙有一技至今未明者,请师公赐教。”
杜孟公曰:“侄孙所问者,岂顷间鹃孙之技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