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称量一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看你还能撑多久”的嘲讽,转身大步朝走廊深处走去。
林溪沉默地跟上。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荆棘之上。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只知道身后的完美世界已成地狱,而眼前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和他那所谓的“真实”,或许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流放之地。
穿过几栋现代化教学楼背后一条被高大法国梧桐遮蔽的、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径,空气里的喧嚣和光鲜被迅速过滤掉。
绕过一排堆满废弃体育器材、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仓库,一栋与校园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的、低矮破败的红砖小楼出现在眼前。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体,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几扇窗户的玻璃残缺不全,用木板或硬纸板潦草地钉着。小楼门口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斑驳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残缺的笔画——“…动…室”。
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霉味、旧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铁锈和过期油漆的复杂气息,从敞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内扑面而来。这味道浓烈而顽固,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来,钻进林溪的鼻腔,让她胃里又是一阵不适的翻涌。
周野熟视无睹地推开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侧身,没什么表情地示意林溪进去。
门内,是一个光线极其昏暗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空间。
空间很大,却异常拥挤杂乱。高高的天花板下,几根裸露的水管蜿蜒爬行,墙角挂着厚厚的蛛网。几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光线昏黄无力,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反而在更远处投下更深的阴影。空气沉滞,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占据最大空间的,是几排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的、深褐色的木质书架。书架本身已经歪斜变形,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不是图书馆里那种排列整齐、书脊簇新的书籍,而是五花八门、新旧不一、品相各异的书册。有的封面华丽,有的破旧不堪,有的厚重如砖,有的薄如蝉翼。它们被随意地、甚至是粗暴地塞在书架上,挤得满满当当,许多书因为空间不足而歪斜着探出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人掩埋。
书架之间狭窄的过道上,也堆满了杂物:蒙尘的旧乐器(断了弦的小提琴、瘪了气的铜号)、废弃的画架、叠放得摇摇欲坠的塑料椅、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沙发、甚至还有一辆没了轮子的旧自行车骨架。
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层层叠叠的海报、涂鸦、便利贴覆盖。海报内容五花八门,有摇滚乐队狰狞的呐喊,有抽象扭曲的现代画,有褪色的电影剧照。
涂鸦更是肆意妄为,抽象的线条、潦草的口号(“FxxktheRules!”、“BeRealorDie!”)、扭曲的人脸布满墙壁的每一寸空隙。无数张颜色大小各异的便利贴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海报和涂鸦的缝隙,上面写满了字迹各异的话语,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被新的便利贴覆盖。
房间中央,唯一还算“空旷”的地方,摆着一张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旧木桌。桌面坑洼不平,布满刻痕、墨渍和可疑的深色污渍。桌角放着一个用硬纸板粗糙糊成的、裂着大嘴的“信箱”,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树洞君”。信箱旁边,散乱地扔着几支笔、一叠便签纸、一个掉漆的旧铁皮饼干盒(里面似乎装着回信用的信纸信封),还有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
桌旁,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影,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剪影。
一个穿着宽大嘻哈T恤、头发染成夸张绿色的瘦高男生,正戴着巨大的头戴式耳机,身体随着无声的节奏剧烈摇晃,手指在桌面上疯狂敲击,像在弹奏一架隐形的钢琴。
一个戴着厚厚黑框眼镜、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圆脸女生,正抱着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硬壳书,看得入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还有一个蜷缩在旧沙发角落里的娇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泰迪熊玩偶,眼神空洞地望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隔绝。
周野高大的身影一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敲桌子的男生摘下一边耳机,绿毛在昏暗光线下像一簇怪异的火焰。眼镜女生从书页上抬起头。沙发上的女孩只是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哟,野哥!回来啦?听证会咋样?那群老…”绿毛男生话没说完,目光越过周野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他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神瞬间变得惊讶、好奇,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眼镜女生也看到了林溪,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厚书抱得更紧了些。
连沙发角落里那个仿佛游离在外的女孩,空洞的眼神也聚焦了那么一瞬,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惊疑不定。
空气仿佛凝固了。灰尘的飞舞都显得格外清晰。
林溪站在门口,逆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此刻却蹭着墙灰、沾着泪痕的丝质衬衫,脚上那双精致却沾了尘埃的高跟鞋,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以及她身上那种即使落魄也无法完全磨灭的、与生俱来的“秩序感”和疏离感,都与这个混乱、破败、弥漫着边缘气息的空间格格不入。
她像一颗误入废弃矿洞的、被打磨得过于精致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显得异常突兀和…脆弱。
周野仿佛没感受到这凝滞的、充满无声审视的气氛。他径直走到那张大木桌前,大手粗暴地扒拉了一下桌面上散乱的杂物,发出哗啦的声响。
“都听着,”他头也没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这方空间统治者的强硬,清晰地穿透了昏沉的空气,“这位,”他用大拇指随意地朝身后林溪的方向指了指。
“林溪。新来的。辅导员塞过来‘体验生活’的。”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嘲讽意味十足。
他猛地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椅,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大马金刀地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架在桌角一个空纸箱上,旧马丁靴的鞋底沾着新鲜的泥巴。然后,他抬起那双深邃的黑眸,直直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看戏般的神情,看向门口僵立着的林溪。
“林副主席!”
他刻意用了这个曾经代表身份、此刻却充满讽刺的称呼,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欢迎光临‘垃圾堆’。”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咧着嘴的硬纸板“树洞君”信箱。
“你的活儿,就从处理这堆‘垃圾’开始。”
话音落下,死寂。
只有灰尘在昏黄的光束里,无声地、固执地飞舞着。
绿毛男生和眼镜女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沙发上的女孩又缩了缩身体,把脸埋进了泰迪熊破旧的绒毛里。
林溪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中的雕像。门外最后一点天光勾勒着她单薄僵硬的轮廓。周野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